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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迷藏（十一）无神论
那是一个连光都透不进的阁楼，窗前的布帘遮得严实，如同与世隔绝的囚笼。
艾利诺斯将研磨后的草药放入茶水里，搅拌均匀后，一勺、一勺喂给面前的老者。
老者身型枯瘦，面色蜡黄，神情恍惚，眼里黯淡无光。他机械式地喝下艾利诺斯递到面前的汤药，不带任何情感，重复着张嘴和吞咽的动作。
艾利诺斯说，老者长年卧床，退位后病情愈加恶化，僵硬的四肢导致其彻底失去行为能力。
在那之后，艾利诺斯搬进了老者家里，以便更全面照看他，而这一照顾就是整整两年。
“巴德大人，久仰了，”赛特绕到老者身边，坐往床沿，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
“我曾听艾利提起过您，如今得以亲见本尊，属实荣幸。”语毕，向老者递手，就和赛特预期中的一样，递出的手并未得到回应。
伽罗在做什么？荷鲁斯忍不住心道。对一个明知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的老人，不合时宜的问候可真不像他的作风。
然而，面对巴德·卡缪斯的冷落，赛特只是微微笑着，丝毫没放心上，随后识趣地将手收回。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从赛特勾起的嘴角中，荷鲁斯隐约捕捉到一丝不怀好意。
只见赛特换上一副天真的表情，凑到巴德耳边道：“传闻中，巴德大人在位时人缘极好，镇上的孩子尤为喜欢您，人气更是远超于艾利。”
一怔，艾利诺斯手中的勺子险些没拿稳，递到巴德嘴边的汤药不慎洒了出来。
赛特故作惊讶道：“艾利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说了什么可怕的话，吓着你了？”
“不，没什么，稍稍走神罢了。”艾利诺斯替老者拭去洒在胸前的污渍，脸上的笑容依旧，却明显无关快乐。
赛特面色一沉，眼底的笑意瞬间褪尽。
荷鲁斯隐约察觉到什么，微微皱眉，将茶水缓缓递到嘴边。
莱斯则坐在他的对面，名义上在喝茶，目光却时不时在另外三人身上游移。
“您介意我问件事吗？关于您和巴德大人之间的传言。”赛特歪过脑袋看着艾利诺斯，勾起浅浅的笑，虽是问句，可话音里却透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不介意。”犹豫片晌，艾利诺斯道，接着往碗里舀起一匙汤药。
“传闻说您用计逼迫巴德大人退位，可是真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再然后，是短暂的静默。
艾利诺斯确实想过赛特可能会提出刁钻的问题，却未料到对方竟会如此直言不讳，就是边上的莱斯听后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伽罗疯了吗？竟然当着两个当事人的面说这种话。荷鲁斯的心此刻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出人意料的是，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巴德·卡缪斯却不为所动，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在听着别人的故事。
只听赛特话锋一转，笑着解释：“开开玩笑罢了，别当真。”
此话一出，艾利诺斯下意识松了口气，可未等他缓过来，又听赛特道：“毕竟，即使传言为真，换作我也不会轻易承认。”
语毕，再次抬眼，目光对上艾利诺斯错愕的表情：“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深得孩子喜欢的老祭司会不惜出手打人、自毁前程？他真的疯了吗？”
“为何总嚷着有鬼？他究竟在害怕什么？是孩子？是鬼？抑或者——变成了鬼的孩子？”
一怔，一股凉意迅速窜上背脊，艾利诺斯颤颤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向您确认一件事，”赛特说着，将目光重新投回到巴德·卡缪斯身上：“您认为巴德大人有没有可能认识一个叫做蒂亚的孩子？”
话音刚落，本来沉默的巴德突然跟着了魔似的，开始朝空气胡乱挥起拳头，慌乱间，不慎掀翻艾利诺斯手里的汤药。
“不是的……不是我、不是我！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妳不要过来！！”
那模样就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一步步向他逼近，任凭其用尽生命驱赶也无济于事。
“哎呀，看来巴德大人替您回答了呢。”赛特故作天真道。
莱斯见状，隐约预感到什么，几乎是本能地从座位上弹起：“什么情况？巴德大人为何是这种反应？”
是因为提到蒂亚？
“你们知道蒂亚？你们认识她？”
“她的失踪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快回答我！说话啊！”
激动之下，莱斯挥着拳头就要上前讨说法，幸亏荷鲁斯眼疾手快，果断出手阻拦，凭借力量优势将其制服。
“你放手，别拦我！今日他们若不给个交代，我绝不罢休！”
失控的莱斯、疯言疯语的巴德，以及维护秩序的荷鲁斯——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艾利诺斯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全然没注意到赛特已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
“真热闹呢，您说是不是？”赛特在他耳边吐着温息，将艾利诺斯的意识瞬间拉回到眼下。
“你是故意的？在巴德大人面前说那种话。”艾利诺斯戒备道，脸上再没了以往的悦色。
赛特并未正面回应，反问道：“那您呢？又向我们隐瞒了多少？”
“您也参与到其中了吗？
“为何包庇他？ ”
“窝藏罪犯，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
“金钱？地位？ ”
“——让您不得不负了那孩子？ ”
一怔。
“住口……”他阴沉着脸，手指不自觉攥紧衣角。
“你明明什么也不懂，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
抬眼，目光如炬。
“——你根本不知道，为了那些孩子，我究竟付出了多少！ ”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带着颤音咆哮而出。艾利诺斯咬着牙，长久以来被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我不惜弄脏双手、赔了身子，尽是为拯救那些孩子！你凭什么指责我？凭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在和整个世界对抗啊！ ”
“而那时的你们又在哪里！ ”
“孩子们需要人的时候我站出来了，可我呢？我需要人的时候，从来就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过一句话！一句话！哪怕一句也好……”
“我也渴望被拯救啊！也渴望有谁来告诉我：‘辛苦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艾利，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可是呢？没有、从来没有！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可那人就是不出现！ ”
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如果有，便轮不到我站出来了。
如果有，为何听不见我的祈祷？
为何唯独抛下我？
是因为我身子脏了？
可我的灵魂它，没脏啊。
艾利诺斯喘着粗气，肩头颤抖，眼里盛满怒意的同时竟湿了眼眶。
这一吼，四周的喧哗嘎然而止，众人纷纷将目光聚焦而来。不知是否为巧合，就连原本发狂的巴德也在不知不觉间安份下来。
赛特微微皱眉，脸上的从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凝重。
僵持片刻，意识到失态的艾利诺斯才缓缓开口：“请你们离开吧。现在、立刻，”他尽可能保留最后的体面：“拜托了。 ”
闻言，赛特别过脸，半晌，道：“荷鲁斯，我们走。 ”语毕，率先离开了房间。
*****
离开巴德·卡缪斯的住处后，赛特一行人决定折返神庙。经过这么一段插曲，艾利诺斯今晚是否赴约，荷鲁斯心里彻底没了底。
赛特一眼便看穿荷鲁斯的顾虑，无伤大雅道：“哥哥大可放心，艾利那家伙早早便知会过执勤人员，即便没能按时赴约，我们也不至于被抓去关禁闭。”
闻言，荷鲁斯脚下一顿，转而道：“你刚才可是故意激怒他？ ”
赛特明知故问：“激怒谁？ ”
“艾利诺斯大人，”荷鲁斯道，犹豫片刻后才又问：“你怎么就确定巴德·卡缪斯是凶手？ ”
“我不确定啊，不过是试探罢了。他老人家的反应你们也看见了，结合先前的传闻，八九不离十，没跑了。 ”赛特平静道，转过身，单手插腰，脸上再无以往的轻浮：
“这不，正巧对应墓碑上的文字。掐指一算，刚刚好。 ”最后三个字，刻意加强语调。
荷鲁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总会习惯性忽略那行文字，但也偏偏是那段文字将凶手指向了巴德而非艾利诺斯。
可即便艾利诺斯不是凶手，单凭反应，也足以断定他绝对隐瞒了什么。至于是什么，赛特尚且来得及追问，便被无情下达了逐客令。
不过无所谓，赛特深知，一切谜底都将于今晚揭晓。荷鲁斯将完整见证女孩走向死亡的过程，而他所要做的便是找出证据，将凶手定罪。至于证据，指的自然是被藏起来的尸骨。
望着三人逐渐远去的背影，艾利诺斯默默拉上帘子。
他坐在床沿，阴沉着脸，当着老者的面将草药揉进茶水里。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杯缘，然而，看在巴德·卡缪斯眼里，却成了无声的威胁。
“您能帮我回忆一件事吗？巴德大人。 ”语毕，艾利诺斯再次扬起笑容，将续上的茶重新递到对方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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