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误

　　前日文茵离了唐衍住处后，松风回到屋内，将那包银两尽数交与唐衍，并将文茵归家之事细细禀明。
　　唐衍心中对文茵念念不忘，唯恐此后相见无期，急忙吩咐松风前去打探其归期。
　　所幸松风机敏，径自寻郝章打听了消息，只推说唐衍为谢沈娘子救命之恩，要他代为相送一程。
　　郝章并未生疑，探听得董生尚有客帐未收，而那客人又是个吝啬苛刻之辈，不到期限决不肯还款。
　　董生催讨无果，只得等到期约之日再取，而后方能动身归家。
　　松风问郝章道：“那期限却是何时？”
　　郝章笑道：“便是明日。然依我看来，那人若不拖欠至最后一刻，是绝不会爽快结清的。故沈娘子启程归家之日，当在后日了。”
　　松风再三谢过，回来将消息告知唐衍。
　　唐衍点头应了，取出些银两交与松风，嘱咐他明日依文茵所言抓药，另再购置一顶毡笠，并寻一套寻常布衣，一并送来。
　　松风心下已猜得几分，却也不多问，只不动声色应下。
　　次日一早便依言将唐衍嘱托之物悄悄备妥。
　　到了第三日，果如郝章所料，午时刚过，幺弦便遣人来请郝章代其送文茵登船。
　　郝章想起松风前日所言，忙唤他同往岸口相送。
　　也是文茵用药如神，见效极快，不过一日调养，唐衍已是精神复振。
　　见二人皆出门相送，宅中无人，即刻起身更衣装扮，一路假作访友，逶迤行至岸口。
　　远远望见松风正与文茵在一旁叙话，直至客船将发，文茵方才登船。
　　唐衍心下暗怪松风不晓事体，耽误他登船。
　　待郝章一行人离开岸口，他才拽开脚步飞奔过去，幸得船只尚未远行，堪堪赶上。
　　途中则只缩在船舱一隅假寐，屏息凝神，不敢稍动，唯恐被文茵察觉行迹。
　　直待船靠岸，唐衍随众人下船，便悄然尾随文茵与董生而行。
　　但见城中一路画舫凌波，华灯映水，仕女喧笑，笙歌处处。
　　两岸垂柳成荫，画阁争辉，珠帘绣幕间偶见佳人半掩粉面，雕栏玉砌旁时有文人低吟浅唱，城中繁华盛景，不可尽述。
　　幸而天色昏暝，唐衍行经热闹街市，便隐身于暗影之中，未露丝毫行迹，倒也无人留意。
　　行至沈家门首，只见一男子牵着个小女娃出门相迎。
　　文茵顺手将包袱递与那男子，又俯身抱起小儿入内。
　　那男子与董生相视而笑，言谈举止亲如兄弟，彼此谦让着进门。
　　少顷，门内有人将大门“吱呀”一声关上，门外复归寂静。
　　唐衍见此光景，心下凄然，暗叹道：“原来佳人已有良人相伴，且是一家和美。
　　我却行此鬼祟之事，暗随至此，实非君子所为，也是报应。如今他骨肉团圆，我还在此处做甚？不如尽早归去，好歹留得几分体面。”
　　叹罢，黯然转身，自去寻了一家客店投宿。一夜无眠，天未破晓便起身收拾，搭船而归。
　　其实，沈文茵这日晚间刚至家门，便见举家出迎，一时欢喜难言。
　　董嫂恐他二人归家腹饥，正在厨间亲手制作冰雪冷丸子，无暇分身照料孩童，便托了沈澈暂时代为看管。
　　那时沈澈听得叩门声，便一手牵着一个娃儿，领着众仆迎至门前。
　　原本只是立在门内，不料其中那小些的女娃望见父亲归来，欢喜得手舞足蹈，竟蹒跚着拽了沈澈的衣襟往外走。
　　文茵见那小娃娃殷勤可爱，心下欢喜，不待董大哥伸手，已将肩上包袱往沈澈怀中一塞，便弯腰一把抱起那孩儿，笑吟吟地跨入门内，径往中堂行去。
　　才入堂中，恰见董嫂领着养娘从偏门端了冰雪冷丸子进来，见她便笑：“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这丫头口福倒好。”
　　文茵笑着将孩子轻轻放下，先接过一碗晶莹剔透的丸子递给董大哥，又自取了一碗，拿小匙舀起一个小丸子，喂到那孩儿口中，见她吃得欢喜，这才安心坐到一旁椅上，自己尝了起来，连连赞道：“董嫂这手艺真是一绝！”
　　董嫂搂着孩儿笑道：“今日做了许多，你若爱吃，只管再盛，定让你吃个尽兴。”
　　文茵边嚼边问：“董嫂这丸子究竟是如何做的？改日也教教我，我也好学来做与母亲尝尝。”
　　董嫂轻拍着怀中小儿道：“说来也不难。先是取绿豆泡发了，磨成浆水，滤去渣滓，再反复淘洗几遍。将水浆静置一日一夜，待粉质沉淀，滗去上层清水，取那绿豆粉晒干……”
　　文茵咽下最后一个丸子，笑道：“哎呀董嫂～你这般说一遍，我哪里记得住？不如改日得闲，你带我亲手做一回可好？”董嫂笑着应允。
　　董生将空碗放回托盘中，笑对沈澈道：“半清，我瞧她二人似乎还有话说，你我便不在此碍眼了罢？。”
　　沈澈含笑颔首，优雅地一抬手：“董兄请。”二人便并肩步出厅外，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了她们。
　　见二人离去，文茵这才起身，将搁在一旁的包袱解开，取出几样精心包好的土仪方物递给董嫂，笑道：“这些都是幺弦特意准备的，说是送给嫂嫂把玩尝鲜。”
　　董嫂接过，只觉入手沉甸甸都是心意，喜不自胜，忙唤来养娘仔细收好。
　　又转头细细嘱咐道：“你带两个孩子先去安置了。小宝玩得一头汗，记得用温水与她擦了身，再换上那件细棉寝衣。大宝若闹着不肯睡，便与他说个‘小兔望月’的故事，莫由着他嬉闹。”
　　养娘笑着应道：“夫人放心，婢子省得的。”说着便柔声哄着两个孩子道：“我们去洗漱啦，待明日再玩可好？”两个孩子乖巧点头，一手牵着养娘，随她往家去了。
　　董嫂这才拉了文茵的手入里间说话，二人絮絮叨叨，直聊至夜深方散。
　　*
　　这日酷暑难耐，文茵独坐房中，执一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望着窗外斑驳的树影出神，小声嘟囔：“哥哥近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我都回来几日了，竟连句话也不曾同他说上……”
　　正自语间，侍婢暖玉轻步走入：“董家养娘来传话，道是董郎君买了些时新瓜果，请娘子过去消暑。”
　　文茵应了声，起身理了理衣裙便往董家去。
　　才进门，便见厅中摆着两个硕大的水盆，盛满清冽井水，瓜李沉浮其间，瞧着便觉清凉可人。
　　董家两个小儿正蹲在盆边嬉水，小手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沾湿了满脸，却仍咯咯笑个不停。
　　一旁养娘小厮们立在一旁瞧热闹，掩口轻笑。
　　董嫂见文茵来了，忙迎上前拉住她的手：“快来吃瓜！”
　　文茵含笑应了，四下望了望：“董大哥何处去了？”
　　董嫂笑道：“说是去唤你哥哥来吃瓜果，料应就来了。”说着递过一牙鲜红的西瓜，文茵接过，小口品尝起来。
　　正吃着，只见董生拉了沈澈跨进门来。
　　董生自己先取了一块瓜咬了一大口，又递了一块给沈澈，见他接了，才道：“半清这些时日真是拼了命，整日在外奔波，不见歇息。若不是我强拉了他来，不然怕是连这瓜也无暇吃了！”
　　董嫂忙问缘由，沈澈从容答道：“我打算到婉陵去小住些时日，故须得先将铺中事务打点托付了。便是我迟归，也不至出什么岔子。”
　　董生奇道：“怎的突然要去婉陵？”
　　沈澈意味深长地瞥了文茵一眼，面不改色地胡诌：“新谈了一桩生意在那边，预计要颇费些时日。”
　　董生不疑有他，点头道：“若要住上个把月，还是租间屋子稳当些。”
　　沈澈淡然颔首：“董大哥在婉陵可有相熟的人家？”
　　董生赧然一笑，挠了挠头：“还真是瞒你不过。我恰有一友人近来家道中落，急着筹措银钱还债，情愿将家中小半庭院赁出，也不计较租期长短，只求一次付清租金便好。”
　　沈澈道：“我素喜清静……”
　　董生忙道：“那宅子我是去过的，甚是僻静雅致。早知你喜清静，这才与你提起。”
　　沈澈当即道：“那劳董大哥代我与那友人说一声，明日一早我便携小妹登船，同去看看。”
　　董生一愣，眨了眨眼：“明日？这般着急？”
　　董嫂也道：“文茵才回来没几日，怎的又要去婉陵？”
　　沈澈信口胡说道：“文茵落了件要紧物事在谢小姐处，我不便去取，只得她亲自走一遭。”
　　“嗯？”文茵怔了怔，旋即会意，连忙点头：“正是！”
　　她笑嘻嘻地补充道：“那日回来匆忙，不慎将母亲赠我的护身符落下了。”
　　董生放下瓜皮，接过小厮递上的布巾拭了拭手：“那我便去封书信与他，叫他明日在渡口候着！”说着便要往书房去。
　　沈澈拱手道：“有劳董大哥了。”
　　董生笑着摆了摆手，径自往书房去了。
　　沈澈吃完瓜果，优雅地拭了拭嘴角，向董嫂行礼告辞，又转头对文茵道：“你用完瓜果后，来书房寻我，有事要问你。”言毕，施施然跨出门去。
　　文茵心知是为唐衍之事，不敢耽搁，急忙将口中的瓜瓤咽下，起身便要告辞。
　　董嫂一把捉住她的衣袖：“何必如此着急？用完瓜果再去不迟。”
　　文茵回身赔笑道：“嫂嫂不知，哥哥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我与他多日未见，还有许多话未得空说呢！”她不自觉显出一副急切模样。
　　董嫂笑道：“便是有话，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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