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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幕·假戏真做
其实王仙儿虽然说是小姐,王太太在外人面前也是一副十分溺爱她的样子。
但王婉在王家多年,早已看出些不同寻常的门道。
王太太是王仙儿的继母。
林太太曾笑她“小姐的心,丫鬟的命”。
可林太太不知道,有些小姐,活得连丫鬟都不如。
王仙儿与其说是千金小姐。
不如说是一只被宠坏的困兽,只能用无所顾忌的骄纵,掩饰内里无人问津的荒凉。
一个午后,天井飘起细雨,王婉看见王仙儿蹲在廊下喂猫。
王仙儿把鱼干掰得细细的,眼神空茫茫望着雨丝。
这么多年来,王先生并不过问王小姐的大小事情。
而王太太更是对王小姐不管不顾,只一味放纵溺爱。
·
王婉心里跟明镜似的。
表面上,王太太是王先生的太太。
实际上,王先生才是王太太的先生。
这个家真正当家作主、能决定她命运的人,是王太太。
她还知道一件宁城几乎无人敢提的旧事:王先生本不姓王。
听说是宁城以前一个极有名的书香门第的独苗,祖上出过帝师,满门清贵。
后来家族站错了队,树倒猢狲散,长辈们不堪受辱纷纷自尽,只留下他一根独苗跟着祖母。
老太太原指望着他光耀门楣,谁知他为了攀上王家的高枝,竟连祖宗的姓都改了,入门做了权势的赘婿,活活气死了他奶奶。
在宁城,没有高过王家的高枝,王太太娘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做官的,而且都不是一般的官。
门庭显赫至极。
说来也是老太太不识时务。
当年王太太下嫁王先生,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任谁也想不通,凭她那样显赫的家世,为何会屈尊嫁给一个带着拖油女儿的二婚男人。
王先生究竟姓什么,王婉并不知情。
只知王先生是跟了王太太姓了王,就像她跟王太太姓王一样。
王太太全名王曌,因此给她赐名王婉。
如今,宁城还有谁记得王先生原本姓什么?
只当是夫妻同姓,天作之合。
·
王府上要说最近有什么新闻,那便是王小姐恋爱了。
对象叫陈御,高高瘦瘦,有点忧郁。
是个除了一副好皮囊便一无所有的穷书生。
王小姐这回动了真格,竟闯进父亲书房,直言要同那年轻人谈婚论嫁。
王先生气得摔砸了一下午物件,书房里噼啪作响。
彼时王太太正倚在月洞门下剥莲子,雪白的莲肉在她指尖悠悠打转。
“眼光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差。”她低头笑,声音很轻。
倒也没插手干预,任由那对父女在各自的执拗里两败俱伤。
谁知王小姐骨头硬得很,转头仍与陈御往来如常,半分不肯退让。
甚至将陈御带回了家里。
王婉瞧不上这类人,一看便是吃软饭的窝囊相。
可王太太喜欢。
王太太喜欢一切年轻的、好看的身体。
更重要的,王太太的爱好里,永远包括给王小姐找不痛快。
似乎王小姐不开心了,她就开心了。
王太太倒也不似与王小姐有什么深仇大恨,大抵是日子太过无聊,总需些消遣。
“去试试。”某日午后,王太太突然将一柄团扇递到王婉手中,扇面上鸳鸯交颈,“我倒要看看是读书人的骨头硬,还是你的手段软。”
“母亲放心,女儿知道怎么做。”她垂首应答,声音里几乎压不住一丝颤抖。
像琴弦被拨动后的余韵,不是恐惧,是激越。
这是干娘交给她,针对“正牌小姐”的游戏,独予她的亲密。
名义上,王小姐才是王太太的女儿。
她却比王小姐更似王太太的女儿,是她的共谋与延伸。
一念及此,指尖便泛起近乎麻木的战栗。
幽暗的、以下犯上得意。
·
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
王婉只需在陈御面前展露几分若即若离的风情,那个男人的目光便轻易地从王小姐身上移开了。
他们在王小姐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王小姐气得跳脚,却因对陈御用情已深,迟迟没有发作。
王太太觉得火候不够,又“正正好好地”安排了一场戏,让王小姐推门而入时,恰好看见王婉与陈御衣衫不整地滚在一处。
王小姐像被点燃的炮仗,尖叫着冲上来撕扯王婉的头发。
陈御则慌了神。
他不蠢,几次往来便看出这家里真正的话事人是王太太。
他以为自己与王婉的鬼混瞒过了王太太,却不知自己从头至尾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混乱中,谁也没料到的事发生了。
陈御或许是想在王太太面前表现忠诚,或许是想彻底摆脱王小姐的纠缠,他竟下了黑手,一把将扑上来的王小姐狠狠推开。
王小姐的额头撞上红木桌角,闷响一声,软软倒地,再没了声息。
一切都静止了。
王小姐像一株被折断的花,软软倒在冷硬的地面上。
额角洇开的猩红,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刺目地蔓延。
窗外天光惨白,映着她额角的猩红,像白瓷上一道决绝的裂痕。
王小姐年轻的生命,也随之啪的一声,碎了。
王婉拢着被扯乱的衣襟,惊魂未定地看向王太太。
王太太没有动。
她只是站在那里,雕塑一般,周身没有任何起伏。
像是时间流过她时,凝固了。
让她连呼吸也静止。
脸上惯常的慵懒褪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怔愣。
她静静看着王仙儿,目光像穿透了那具尚且温热的身体,望向了某个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
眼神里没有快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惯常的算计。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茫然。
这种表情出现在王太太脸上,让王婉陷入了同样的茫然。
陈御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的声音尖利而刺耳。
王太太像是被这声音骤然惊醒。
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陈御,那里面重新凝聚起东西。
不再是平日的幽深,而是两簇寒彻骨的鬼火。
她没有说话。
直到王先生闻声赶来,扑上去对陈御拳打脚踢。
在整个过程中,王太太依旧沉默。
她没有劝阻,也没有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悲恸姿态。
她只是微微侧过身,用一个细微的动作,避开了直接注视王仙儿的脸。
王婉看见她的指尖无意识捻着旗袍的侧缝,一遍,又一遍。
陈御被王先生打得不成人形,拖去警局。
下人们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处理王小姐的遗体。
一片死寂中,是王太太先开了口。
“还愣着做什么?”
“……把小姐,”她顿了一下,“……拾掇干净。”
下人们这才慌忙上前。
王太太没有再看一眼,转身离开了现场。
她的背影挺直如常,步态依旧从容,只有垂在身侧的手,在迈过门槛时,痉挛着蜷缩了一下。
·
王小姐的丧事办得极其低调,甚至称得上潦草。
王太太称病不出,连牌局都推了。
王婉端着药进去时,见她并未卧床,只是独自坐在昏暗的内室里,望着窗外,手边放着一只早已冷掉的茶杯。
她看的,恰恰是王小姐生前所住小楼的方向。
听到脚步声,王太太缓缓回过头。
她妆容依旧精致,但一种日薄西山的疲惫感从她眼底弥漫开来,任何脂粉都无法掩盖。
“放下吧。”她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王婉依言放下药碗,垂首立在一旁。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王太太。
不是伪装的悲伤,更像一种……被抽走了某种支撑后的沉寂。
王婉贴身侍奉王太太多年,能分清她的真心假意。
心中那股酸涩的妒意翻涌上来。
王太太竟然……真的会为了王仙儿如此?
她竟会为这个她亲手逼上绝路的“女儿”伤神?
她不甘心。
那自己呢?
若有一天躺在那里的是自己,她这永远高高在上的“母亲”,是否也会为自己皱一皱眉?
这念头让她感到近乎疼痛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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