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了地府刮刮乐

　　萧望亭从高烧的混沌中醒来，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缓了许久。

　　梦中易露系着围裙、手持长勺认真熬汤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不禁莞尔，看来她在地府混得不错，像是个公职人员。

　　只是，以她的手艺，熬出来的汤……别人真的能喝吗？

　　地府里，五黑抱着胳膊看着易露，啧啧称奇：“还是你男人了解你。不过，你干嘛煮碗甜水骗他？那根本什么都不是。”

　　易露瞥了他一眼：“要不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晋升呢。”她语气淡然，“人和鬼都一样，心理作用。放下执念，跟喝什么关系不大。”

　　五黑看着她，感觉她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次：“要回去吗？”

　　易露看了看天色，“嗯，快了。”

　　初雪马上就要来了。

　　病愈后的萧望亭，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进那间一直保留着易露痕迹的房间。他沉默而仔细地收拾着，她常翻的几本书，梳妆台上用了一半的护肤品，衣柜里最爱的几件衣服。每一件物品都被他轻柔地拿起，仿佛还能看见她使用时的模样，或嗔或笑，鲜活如生。

　　当最后一件物品被放入储物箱，他封上箱盖，手掌在上面停留片刻，像一个无声的告别。

　　他驱车接上黄兰，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温和而坚定地邀请她去一个地方。

　　车停在市郊一家他长期资助的孤儿院门口。午后的阳光洒满院子，孩子们见到萧望亭，立刻像欢快的小鸟般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喊着“萧爸爸”。

　　他们拉扯他的衣角，展示新得的玩具，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萧望亭蹲下身，耐心回应每个孩子。他脸上没有夸张的表情，但眼神柔和，带着宠溺。

　　黄兰站在一旁，看着被孩子们簇拥的女婿。他的身影在这些小小的身影衬托下，高大又孤单，她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如果女儿还活着，他们的孩子，也都满地跑了吧。

　　院长宋仁缓步走近，目光温和地落在黄兰身上：“您是他的母亲吧？”

　　黄兰轻轻点头，目光仍追随着不远处蹲在孩子群中的萧望亭。

　　“感谢您，培养出这么善良的孩子。”宋仁的声音里带着真挚的敬意，“这些年，萧先生一直默默支持着我们。特别是去年，他陪着铭铭走完了最后一程，那孩子走得很安详。”

　　“铭铭？”黄兰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铭铭从出生起就带着白血病的烙印，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医院。医生曾预言他活不过五岁，但这个瘦弱的孩子却以惊人的韧性，一次次挺过危急时刻，硬是迎来了六岁的生日。

　　萧望亭第一次在孤儿院见到铭铭时，就被那双眼睛攫住了，明亮的眼眸微微上挑，眼尾带着天生的弧度，简直和易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那以后，他对这个孩子格外上心。每周都会抽空来看他，带他喜欢的绘本和玩具，陪他做漫长的治疗，在他因化疗呕吐时轻轻拍着他的背。

　　小孩是最知道谁对他好了。

　　铭铭很感激萧望亭，一口一个“爸爸”的叫着。

　　有时候，铭铭会蜷在萧望亭怀里，小声问：“萧爸爸，死会不会很疼？我害怕。”

　　萧望亭总是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声音沉稳而笃定：“不会的。我的妻子在下面，她是个特别温柔的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铭铭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苍白的脸上泛起光彩：“那她就是我的妈妈了！我下去之后，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你在上面有多想她，告诉她你是个多好、多优秀的人。”

　　站在一旁的易露魂魄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那个穿着小鹿衣服的男孩，那个在奈何桥边怯生生问她“可以叫姐姐吗”的孩子吗？

　　冥冥之中，一切自由安排。

　　萧望亭安抚好孩子们，走到黄兰身边。他知道她心里难受，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陪她一起看着院子里奔跑嬉戏的孩子们。

　　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混合着青草的气息，充满了生机。

　　过了好一会儿，萧望亭才轻声开口，目光依旧望着远处：“妈，前几天，我看到露露了。”

　　黄兰心中一紧，侧头看他，以为他又陷入了执念。

　　然而萧望亭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极浅却异常平静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痛苦和迷茫，像风雨过后被洗刷过的天空，带着澄澈的释然。

　　“我想通了。”他说。

　　黄兰怔住了。

　　萧望亭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以前，总觉得一天不去思念，就是背弃了承诺。”

　　他顿了顿，像是在整理心中盘踞了七年的乱麻：“我会好好的活着，连带着她那一份。”

　　风吹过树梢，带来沙沙的轻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似一句温柔的应答。

　　送黄兰回家时，天空飘起了细雪。

　　萧望亭独自站在小区楼下，细雪无声地飘落，在他深色大衣的肩头缀上点点莹白。

　　冰凉的雪花触到温热的皮肤，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这熟悉的凉意，倏地将他的记忆拉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雪天。

　　那时易露的姥姥病重，她不得不赶回老家照顾。两个月的分离，对热恋中的他们来说漫长得如同两个世纪。得知她回来的那天，他早早就在车站等候。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出站口，远远地，她看见了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拖着行李箱就向他奔来。

　　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扑进怀里的她。她冻得通红的鼻尖蹭过他的脸颊，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想念，就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住了她带着凉意的唇。

　　那是他们的初吻。

　　那个吻生涩而笨拙，带着青涩怦然的莽撞和纯粹。雪花落在他们相贴的额前、交缠的睫毛上，却在唇齿间化作了清甜的滋味。那一刻，周遭喧嚣的车流人声都远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心跳，和那漫天飞舞的、带着甜味的雪花。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

　　此刻，雪花静静飘落，带着与当年别无二致的轻盈与洁净。

　　萧望亭缓缓抬起头，远处的路灯在雪幕中晕开温暖的光圈，将飘落的雪花照得晶莹剔透。他站在雪中，任由雪花落满肩头，嘴角泛起一抹极浅却真实的弧度。

　　“我会听你的。”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肩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应。

　　他转身走进飘雪的夜色，身影渐渐融入温暖的光晕中。

　　奈何桥边。

　　易露望着他，望着漫天飞雪。她端起一碗自己熬的汤，仰头一饮而尽。转身走向轮回之路时，一片雪花穿过阴阳，轻轻掠过她的指尖。

　　雪，依旧在下。

　　覆盖了来路，也照亮了前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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