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红妆谋阙

　　在十四与夜幕的掩护下，二人在街角的角落说话。
　　“殿下，在宫中可还一切安好？”孟瑶台方才蹙着的眉头，彻底舒展。她轻跑而来，身体伴随呼吸，轻轻颤动，眼底满是清亮的欢喜。
　　“都好，你如何？”李景珩从看到她起，眼神便炙热又专注的聚焦在她身上，一时半刻都不曾离开。
　　“我刚才进入大理寺，查了周太师谋反案的卷宗，只有几张白纸，一无所获。”孟瑶台摇了摇头，嘴角轻轻抿起，微微颔首，轻柔的动作中满是无可奈何。
　　“我遍查了谋反案的旧人，也通通被陆家赶尽杀绝。”李景珩看着她低垂的发旋，宽袖中修长的手指想要伸出安抚，却也挫败的垂下、攥紧，指节泛白。
　　“这件案件是被圣上盖棺定论的，天子一言九鼎，是不会承认错的，只能查无可查了。”她的睫毛耷拉下去，不再颤动，像是失了生机的蝶翼。
　　李景珩不忍看她如此伤心，终是伸手摩挲了下她柔软的发丝，出声引导：“没事，眼下还有另一条路。”
　　“什么？”孟瑶台眼神片刻凝固，随即再次聚焦起希望的光芒。
　　李景珩的双眼微微眯起，温和的面庞笼罩上一层冷峻：“探子来报，江岫白在查颖川赈灾款贪没案中，发现颖川贪官污吏买通打点了中央六部中的一人，正是户部尚书陆满，只是案宗资料迟迟未上报朝廷。”
　　“想来也是，一县之地怎么可能只手遮天，连年吞下赈灾款，定然是中央有人在中周旋，第一人选就是负责财政的户部。贪赃巨款，轻则流放，重则绞杀。”孟瑶台头微微扬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脊背挺得笔直，带着背水一战的孤勇与傲气。
　　“可江岫白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大概是不会拿出来的。”孟瑶台睫毛轻颤，下意识咬了下唇角。但无论如何，必然要勉力一试的。
　　“对了，殿下，你今日来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宫中出来一趟极不容易的，又是暗探遍地的长安，难道是遇到难事。她瞪大杏眸，眼波流转，其中是明显的担忧。
　　李景珩心口一暖，眉眼再次染上温润的柔光，刻意放缓语调，软和开口：“无大事，别担心，只是私下拉拢沈清川，被拒绝了。这几个月我弄清了当前的朝堂形势，太子性情火爆，对待朝臣动辄打骂。再加上其与陆家绑定，无其他朝臣建功立业的可能。所以我要拉拢朝臣获得权势，并不难。只是，首先需要沈清川的财力支持。”
　　孟瑶台了然点头：“殿下是想利用沈清川的钱财，来去结交大臣吗？”
　　“不错，可…能帮我劝说他？”他的个子很高，此刻却弯下腰，定定的望着她，眼含恳求。李景珩也知道，沈家历来不牵入任何党政之中，这件事极难。
　　“可以的，我定全力而为。”孟瑶台一口答应，他们是盟友，更是相伴八载的家人，有共同的理想与目标。
　　孟瑶台又忍不住提醒：“殿下有与戎狄部落签订和平条约，这样巨大的优势，必然遭人嫉妒。八年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教训，一定要谨记。”
　　李景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满是胜券在握的自信与笃定：“伊儿，放心，今日我已非昨日的我。现今存于世的皇子总共三位，大皇子，太子与我。老祖宗的规律立嫡立长，大皇子是长，太子是嫡。让朝臣们明面上支持大皇子，助长其野心，增长其胆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我是个无适俗韵的闲情皇子而已。”
　　孟瑶台看着他，嘴角也轻轻勾起，眼眸中续起坚定的光芒：“好，那我们便明里、暗里两条线共同发力。”
　　李景珩双眼微微眯起：“长安这盘大棋，才刚刚开始。”
　　……
　　回到沈府时，沈清川正巧在大门口，紫色的官服还未脱下。
　　孟瑶台视线放柔，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大人，你也正好下职回来吗？”
　　沈清川点点头，眼神探寻，但随着孟瑶台走近缓缓消失不见：“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边说，边递来一个紫檀镶玉的食盒。
　　孟瑶台接过，掀开来，最上一层是藕粉桂糖糕、松瓤鹅油卷、蟹黄毕罗，下面几层也是几个精致的小菜，还冒着热气。这些菜正贴合秋日时令，沈清川这样繁忙到脚不沾地的人，竟然还牵挂她，孟瑶台内心阵阵的感动：“闲逛了逛而已。”
　　沈清川嗯了一声，阔步向前。他的身姿挺拔端正，随着手臂轻摆，每一步都走的沉稳舒展又从容不迫，给人安心的力量。
　　“大人，你吃晚饭了吗？”孟瑶台喊出了声：“如果没有，不如…一起吃。这些太多了，我也吃不完。”
　　沈清川停住脚步，深邃又平和的眼神，望到她如清泉般透亮的眼眸盛满了星光，嘴角似乎有轻轻抿起的弧度：“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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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清川吃东西，既不像文人雅客那样惺惺作态，又不像贩夫走卒那般粗鲁，他洒脱的恰到好处。即便很饿了，也有藏在骨子里的分寸与雅致。
　　沈清川停箸，原本清冽的眼眸柔和舒展，轻轻垂下，望向孟瑶台：“为何一直看着我。”
　　孟瑶台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留下一小片阴影。此刻一手支着下巴，专注的凝望着他，眼角眉梢的弧度满是浸润的温柔：“传说中大人狠辣无情如阎罗转世，但我觉得，实际上大人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哦？”沈清川转了转手上的指环，笑意从眼底泛起，难得的爽朗外放：“有何不一样？”
　　孟瑶台眉尾轻轻上扬，嘴角挑一抹莹润的微笑，眼中是真挚的崇拜，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我看到的是大人对家族、部下的庇护、照付。大人，你原本是个顶好的人。”
　　沈清川从来没想到，世人都道他冷酷无情，竟然有一人持完全相反的看法。瞳孔震动，炙热的情绪集聚胸口，连耳尖都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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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后，两人坐在亭上赏月，一轮弯月如银色的弯勾，撒下一片清辉。
　　孟瑶台趴在栏杆上，柔荑轻柔的叩了叩漆红木栏：“大人，我和你讲个故事，好吗？”
　　沈清川在另一旁，端正挺拔：“好。”
　　孟瑶台微微歪着头，绕无意识的将袖角流苏在指尖缠绕了几个圈，才道：“相传春秋时期，知宣子选拔继承人，十分中意剑术高超、能言善辩的知瑶。可是有一族人却劝他说，知瑶虽然英武不凡，唯独没有仁德之心，常行残酷不仁之事，恳求知宣子另立继承人。知宣子没听，坚持让知瑶成为了家主，果然招致家族灭亡。”
　　沈清川瞳孔微微收缩，探究着她的话，平和的目光有了几分锐利，冷声开口：“你今天见谁了？”
　　孟瑶台毫无防备地望向他，眼神中是纯粹的疑问与失措，连鼻尖都在轻轻泛红，但脊背仍极力保持着挺直：“我…今天见了许多人，长安街道上的每一个百姓，听了他们许多人的诉苦。当今天子贪污纳秽，荼毒官员；横征暴敛，轻贱百姓，实乃不仁不义之人。大人，选择置身事外的无视，也是一种纵容，不是吗？”
　　“你是谁的人？”沈清川忽然向她靠近，抓紧她的手臂。眼神又恢复初见时的清冽凌厉，浑身紧绷，带着毫不掩饰的硬朗锋芒，与十足的压迫感。
　　孟瑶台踉跄的瞬间，柔软如瀑的长发在身后摇曳，如被惊扰的流光。她另一只手撑住了他靠近的胸膛，震惊的呆愣了一瞬，后狠咬了的下嘴唇从齿间松开，嫣红又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大人，你弄疼我了。我不知大人何意，只是爹爹小时教给过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今日有感而发，才说这番话。大人，是觉得我说错了吗？若是错了，今后便不说了。”
　　沈清川虽放开她的手臂，但原本近在咫尺的距离又靠近几分，他急于探究孟瑶台任意一个变化的眼神，冷若冰霜的脸庞满是凝重：“是吗？”
　　两人的身子马上就要贴上，孟瑶台实在受不了，这样铺天盖地的压迫感，猛的推开他，向后退了几步。泛红的眼尾垂下，偏过头，只留下泛着月光清冷苍白的侧脸，连颈线都充斥着破碎：“可能是近期觉得大人待我亲厚，所以便胡乱说话，僭越大人了。瑶台原本身份低微，不配与大人共事的，更别提方才那样不知深浅的高谈阔论。今后定时时警醒自己，看清身份，不再犯此错误。”她说完后，提起群角，从沈清川身旁匆忙跑过。
　　孟瑶台回到房间后，先是懊恼，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险些功亏一篑。可又有些难过，原来那些与对待他人不同的温柔，是这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吗。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徐徐图之的机会，很可能明天一早就要被赶走了吧。唉，刚才不该跑开的，应该拉着申请川的手表忠心。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
　　沈清川也一晚上没睡，一方面被她伤心难过的眼神、自嘲卑微的言语，深深刺痛。明明知道的，她柔弱的身躯里，藏着的是慈悲、勇毅之心，也知道她总能共情苦难而无畏坚韧。所以她会因太子暴政怜悯长安百姓，一点都不奇怪。颖川发生的事情，分明历历在目。自己却因担忧，她是别有用心才靠近自己，产生了恐惧。而恐惧，衍生出对抗。她在自己身边一直小心翼翼的，现下好不容易有所改观，却因为自己的胡乱揣测质疑，变得更糟。她何错之有，沈清川，心中有愧。
　　另一方面也被她那句：无视也是一种纵容，而一语道破梦中人。沈清川对待朝堂争斗，始终秉持着绝不牵扯其中的处事态度，沈家得以偏安一隅。可如果有一天国都不国了，还有什么家。他是沈家家主，也是晋国人，是当朝大理寺卿啊。
　　沈家家祠百年流芳的牌匾就在头上，每朝每代都有漠视百姓的贪官污吏，不是到他这里，才独一份的，若沈家贸然牵扯其中，必然凶险非常。沈清川可以不管不顾，可沈家家主不行。
　　但若是完全不管，实在有违本心！以前有老太师周家支持的七皇子李景珩与太子分庭抗礼，太子还有所收敛。自从周家谋逆案后，太子得皇帝一味偏爱、又有掌握晋朝兵权的连襟尹家做后盾，愈加狂悖张狂。上到王亲大臣、下至百姓平民，但凡一点不畅快，动辄打骂责罚。今年元月，便因圣上夸了句大皇子冰嬉精湛，当晚将大皇子唤到太子府，一通暴踹，生生将大皇子踹到晕厥过去。对待亲兄长尚且如此，又会以何面目对待百姓、商人，不就是孟瑶台故事中不仁义的人吗？
　　是大理寺卿，也是沈家家主。局势尚不明朗之下，谋求个双全法，沈清川做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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