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碑

　　天刚蒙蒙亮时，我和莱维亚所乘坐的马车缓慢地驶向了奎雅湖的方向，那条在地图上未能拥有名字的小溪在旁边缓缓淌过。马夫是图华镇本地人，大部分的时间都靠着从外地运来货物在镇里贩卖而生，像这样的载客生意并不多见，就算如此，奎雅湖岸镇对于他而言似乎也是一个较为陌生的目的地。

　　“在阿比利亚北部靠近范尔冈山脉的这一圈镇子里，奎雅湖岸镇都算得上最无趣的了。”马夫如此解释道，“要特产没特产，要有价值的材料也没有，前几年倒是出了一户做生意的有钱人，在镇外建了个庄园，这才有一些和那户人有关系的商人往那儿跑，要不然，基本上不会有外地人会往那里去的——他们那儿的人也不出来，自给自足，如果不是你们给的价格挺合适的，这份活儿我估计都不会有人想接。”

　　我和莱维亚在车厢里对视了一眼。

　　“可是图华镇和奎雅湖岸镇应该离得很近吧？”我轻轻地问，说话的声音刚好可以传到马夫的耳朵里，“这附近的路并不好走，不过马车走上两三个时辰便也到了。”

　　“说是离得近，但几乎没人往那个方向走，毕竟我们平时进货的城镇都得沿着铁路走，和他们基本上是相反的方向……哦，对了，你们回来的时候如果寻不到车，直接发一则电报到酒馆就好，如果你们还愿意出同样的价格，我想图华镇里还是有不少人愿意接这份生意的。”马夫所指的酒馆正是我们昨天歇息的那家小旅馆，那里同时也是一处潜在的任务面板——在淡季，或许有不少冒险者愿意为此挣一份外快。

　　和杰伊相比，他的语气一直都很平淡，像是在和认识的朋友聊天气一般，冲着马车路过的景色做介绍：北边的森林近来有些什么动物从冬眠中苏醒了，或者是冬雪的融化让旁边的那条溪水的水位大涨。这位朋友对于大山的近况了如指掌，他自己亲眼所见过的，或者在夜晚的酒馆中听冒险者们所吹嘘的，但他也从不多讲，只说一些并不重要的事情，他的故事持续到了奎雅湖出现在了树枝的角落中，马夫又后知后觉地介绍到，那片湖从以前的小水泊到现在深不见底的湖水，倒也只过了几百年。

　　于是莱维亚便也好奇地探出头看了看。奎雅湖说不上大，但也比得上好几个图华镇了，今日天气晴朗，那片湖便像镜面一般映射着清澈的蓝色。

　　但那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因此他又悻悻地坐回了原位。

　　“那已经是对外战争之前的事情了吧，那段时间这里应该还是属于魔法生物的地盘，难道这附近的村镇在很久以前便存在吗？”而这番问话则完全是出于莱维亚的学术心理，在此之前，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从未听说过这一点。

　　马夫想了想，头一次带着不确定的口吻回答道：“……也许是？这也是人一代一代用嘴传下来的，不过打仗那些年还是太混乱了，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从以前的本地人还是精灵的口中传出来的。”

　　即便是这样不确定的回答也足以令莱维亚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没再说话，我便自顾自地陷入沉思之中，而远处，奎雅湖岸镇那些房子们错落的黑影穿越了枝丫之间，最终露出了全貌。

　　——小镇位于奎雅湖的东北处，而拉里尼家的冬湖庄园则位于镇南，同时也是奎雅湖的南边，此刻倒是完全无法看见它的存在。

　　车夫的马车最终停在了镇外，按照他的话来说，这个小镇小得很，便任由我们随意逛逛。事实也正是如此，奎雅湖岸镇以一个靠近湖边的广场为中心，小镇向其他方向蔓延出去，稀稀落落零散分布，放眼望过去，似乎这个小镇里最显眼的建筑就是时之教会的教堂。

　　甫一进镇，我便感受到了从角落里投来的不安的打量，那其中包含的恶意并不多，甚至只能称得上是好奇，而莱维亚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悠闲地整理着自己身上的那套冒险者服饰。

　　“唉，奥斯图姆侦探。”他看上去似乎颇为失望，“您为什么没有佩戴我昨天借给您的戒指呢？”

　　……考虑到他说话之前一般都会施展些让别人听不见交谈的魔法，我姑且还是很有耐心地回答了他。

　　“作为冒险者而言，你那枚戒指上的蓝宝石太过于显眼了。”我挑了挑眉，“当然，如果要论起信任，我的确并不介意相信你，先生，即便你一句解释都没有做过。”

　　“这应当是双方互换的谜语猜测小游戏才对……”莱维亚很小声的嘟囔了一句，终于整理完了他的那身衣服，“好吧，那好吧，侦探先生，我们要先向哪儿去？”

　　“找个落脚地吧。”

　　我猜想，也许在奎雅湖岸镇，这个小目标并不会那么好实现。最终，在咨询了几位路过的本地人之后，这个并不是很想让人接受的答案终于浮出了水面：很遗憾，就在冬季来临前，这里的最后一家旅馆也宣布倒闭，不过同时又有一件幸运的事，那位将此消息告知于我们的中年男性迟疑了半晌，还是讪讪地补充了下半句话：“呃……你们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如果很着急的话，可以先在我们家里寄宿……我的意思是，倘若你们能为此付出金钱的话……”

　　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但或许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实话说，我并不太担心这样做所带来的危险，抛开莱维亚这样战斗力不能以常人估算的大魔法师不谈，即便只有我自己，我也有足够的后手可以保命。

　　因此，我们只是简单问过了那位中年男性的情况，便同意了这一决定。

　　这位态度相当友好的男人叫作奥利弗·希尔，住在奎雅湖岸镇的外围——准确来说，应该是小镇的东北处，远离那片湖水，同时也远离了小镇中央最为繁华的区域，在逐渐走向荒僻的路上，终于没有了来自于其他人的目光打量，他便也舒了口气，手忙脚乱地做起了解释。

　　“我的弟弟还在家里。”他略显局促地说道，“不过请您们放心，他很听话，不会打扰到人的。”

　　“当然不会。”我随口接过了话茬，留意到莱维亚的嘴巴张开又闭上，“他叫什么？我是说你的弟弟。”

　　在谈及家人时，奥利弗的话语终于不再磕磕绊绊，他露出了一道浅显的笑容，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他叫伊戈尔，今年才18岁，我想他会很欢迎您的到来的。伊戈尔一直都很想出去走一走，只可惜他的身体不太好，如果您能为伊戈尔讲一些镇外的趣事，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抱歉，呃，希望您不会介意？”

　　我看向了莱维亚，在我们两个人之中，他才是那个负责讲述故事的人（当然，我没有说他之前的话很多的意思，只不过我个人更喜欢安静与独自相处而已）。

　　他若无其事地望向了远处的房子，又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奎雅湖岸镇似乎和图华镇不太一样，你们这里的房子都保有一些精灵风格呀，不过图华镇就要粗糙很多了。”

　　奥利弗看起来略显惊愕地点了点头，看上去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

　　“原来是这样吗？抱歉，我平常也不怎么会出镇，也没有留意这些……不过图华镇那边又乱又吵，我们这里一般也不会往那边走，您知道的，先生，并不是所有的冒险者都像您们这样有涵养，事实上，他们到了这里之后便什么也不做，除了喝酒就是诋毁我们的家乡，所以我们就也变得越来越不欢迎那些人了。”

　　“感谢你的夸奖，希尔先生。”莱维亚带着笑容移回了目光。现在，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个小镇的边缘处，据奥利弗所说，不远处的那间红房顶的房子便是他的家了。

　　两层的小楼，附带一个长了很多杂草的花园，在穿过这个小花园时，我便在其中瞥见了两道轮子的辙印……那应该是轮椅的印记。

　　奥利弗走在最前方，推开了嘎吱作响的门。

　　而充满活力的问候则早于出现在视野之前便传递到了耳旁，我想，那应该就是奥利弗的弟弟伊戈尔了。

　　“你回家了，奥利弗！”

　　“伊戈尔，快出来，家里来客人啦。”

　　于是奥利弗侧过身来，露出了他身后正在匆忙推着轮椅赶过来的男孩——尽管他如奥利弗所说的已经十八岁，但或许因为营养不良，总之，他坐在轮椅上，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和青春期尚未抽条的男孩子一般，那双眼睛被框在有些凹陷的眼窝中，释放出了异常兴奋的神色。

　　“你们好！”他的一只手扶在轮椅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来，冲着我们挥了挥手，似乎还因为不平衡而在轮椅上晃了晃，“我是奥利弗的弟弟伊戈尔！”

　　莱维亚便点了点头，说出了他的假名，并相当顺口地一起介绍了我。

　　没有什么营养的寒暄话很快结束了，奥利弗带我们走向楼梯，而坐在轮椅上的伊戈尔将他的轮椅转了个方向，在原地目送着我们一直走上了二楼。

　　“……如您所见。”奥利弗走上二楼后才露出了一道苦笑，“伊戈尔没办法上楼，而我又要照顾伊戈尔，我们大部分生活的时间都集中在一楼，所以二楼可能会有些积灰……我会把床单都换成新的，其他的可能就需要您们体谅一下了。”

　　没有人有异议。先说我自己，尽管或多或少的确会有一些洁癖，但是在远离自己家里的情况下，无论如何我都可以忍耐，而话又说回莱维亚……至少以这位的魔法造诣，让房间变成他希望的模样也不过是在瞬息之间。

　　这栋房子二楼的空间也不算大，其中有一间空置的客房已经变成了仓库，最终，莱维亚分得了一间窗户朝北的大房间，而我则是窗户朝南的略小一些的房间。这位临时的向导站在走廊中间，最终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试探性地问道：“一天五枚铜币可以吗？如果您们需要吃食，我这里也可以准备，只不过希望您们不会介意这些简陋的饭……”

　　“当然不，奥利弗先生。”为了区分两个希尔，莱维亚已经相当熟练地改了称呼，“我想我们很乐意品尝一下奎雅湖岸镇的特色。顺带一提，由于我们现在还不确定具体会在这里停留多久，我们先支付第一周的费用，一共三十五枚铜币……呃，介意收利尔吗？”

　　阿比利亚的五枚铜币相当于三枚铜利尔，在不考虑保值的情况下，换算成利尔便总共是二银利尔一铜利尔，而在考虑保值的情况下，这些数额的钱肯定要比三十五枚铜币值钱得多。

　　然而想到这里的人基本上都不会离开小镇，想要在本镇花掉别的国家的钱币显然有些困难，但奥利弗只是沉吟了几秒钟后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希望您们可以喜欢这座小镇。”现在，拿到了第一周住宿费的奥利弗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一些的笑容，“如果有需要就到一楼呼唤我就好。如果需要出门，只要在半夜零点前回来就好——太晚了或许我和伊戈尔都已经休息了，这样一来，您们就会被锁在门外。”

　　“感谢你的建议。”莱维亚也含笑着点了点头，“我们想先去湖边逛一逛，并且去这儿的时之教堂做一下祈祷。”

　　“愿时钟的指针永远庇佑您。”奥利弗在胸前画了一圈时针的痕迹，那是时之教会祈祷时的手势，“如果您们要去湖边的话，要小心岸边的泥土，雪刚融化不久，泥土还很松，很容易一脚失足跌进湖里。”

　　“那么，”我想了想，问道，“奥利弗先生，不知道如果我们以为伊戈尔讲故事为代价的话，能否听到你为我们做一些有关于小镇的介绍呢？”

　　这下轮到奥利弗愣了一下。他手中还捏着那三枚钱币，在短暂的思考过后（或许仍然是在与金钱的诱惑做斗争），还是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声音不算大地应下了：“当然，当然。只要您们需要，随时都可以。”

　　莱维亚轻轻俯了俯身，看上去他还需要一根手杖（并非他的法杖，而是一只真正的，镶着金银的木质手杖）与一顶礼帽。

　　“那真是太好不过了，奥利弗先生。”莱维亚微微一笑，语气里的真诚浓烈到仿佛就要滴下水珠，“我想，我已经为伊戈尔准备了非常美妙的故事了。以及，十分感谢你的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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