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杰拉尔德近乎颓废地低着头坐在地上，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过了一会才开口：“星火研究院的创始人……实际上有六位。”

　　莫轼不着痕迹地开了录音：“我如果没记错，星火研究院一直对外宣称是五个。”

　　“……那是因为当年发生了一件事，霍玮英被他们除名了。”说完这句话，杰拉尔德看起来更加落寞，莫轼突然觉得他看起来似乎过于老态了。

　　莫轼没接话，示意他洗耳恭听。

　　“当年，霍玮英小组里有很多人，包括我跟杨北瞻。”

　　“杨北瞻”三个字像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莫轼眯起了眼睛。

　　“那年我们小组的研究项目终于成功了，每个人都备受鼓舞，这个成果是全组人耗时六年的心血，被命名为‘锁’。

　　霍组长……是个纯粹的人，六年里她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到对‘锁’的研究里，近乎沉迷。但她不是个科学狂人，你知道，我们这行有时就会出那样的人，但她不是，她的精神和大脑都很稳定，而且聪明得过分，我当年很羡慕她。霍组长对组里人都很照顾，我们组年轻人也多，氛围特别好，‘锁’的研究成功后，我们出去狠搓了一顿。”

　　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点额外的纹路爬上杰拉尔德的眼角，但转瞬即逝，仿佛只是莫轼看走了眼。

　　“那时谁都没料到这是我们一块儿吃的最后一顿饭。过了仅仅不到一个星期，院里突然指控霍组长数据造假，她很快被人带走。当时我们还没有太慌，因为谁都知道没造假，我们以为很快会等到院里的道歉。

　　但是一场无妄之灾就这么降临了，霍玮英小组被解散，‘锁’数据造假的细节随后被公示。这摆明了是栽赃陷害，当时我们群情激奋，没有一个人服气，闹得很凶，把所谓‘造假’部分的原数据拍到人家脸上，要求重查还我们组清白。

　　当时那个负责人话说得很好听，把我们这群年轻气盛的蠢货安抚下来，要我们回去等着好消息，结果我们等到了一具尸体。霍玮英死了，被认定为畏罪自杀。”

　　杰拉尔德的脸色非常难看，额头上青筋在跳。

　　“一场本就是子虚乌有的造假案怎么会出人命呢？那时我们中有一个同事家里很有些势力，他用自己的关系去查了查，结果他一声不吭地辞职离开了星火研究院，直接跟大家断了联系。

　　霍玮英事件成了整个星火研究院的丑闻，为了挽尊，院里直接封锁了关于她的所有资料，从此创始人少了一位，所有人都对霍玮英这个名字讳莫如深，她在沉默中被迫消失。

　　我们这些人走的走散的散，个别人自杀，很多人断联，所有人不得好过，除了杨北瞻。杨北瞻从那之后不仅没离开星火，反而步步高升，后来进了政方，平步青云。”

　　“我辞职后没再进哪家单位，后来自己偷着调查真相。呵，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杰拉尔德浑浊的眼睛目光如炬，他的愤怒有如实质，让莫轼觉得如果面前有块红布，他肯定就已经迎头顶上来了。

　　听到这里，莫轼心里有了一些猜测，他问：“‘锁’的作用是什么？”

　　杰拉尔德：“你很聪明，‘锁’的作用是能做到对全类型机器人的绝对控制。那个时候‘危机时期’已经过去，大肆被用于工作生产的机器很多被强制取缔，人们生活回归正常，政方伙同商方就给高度发展的机器科技另寻了一处用武之地，他们试探着推广家居机器人，但毕竟‘危机时期’的祸端就是猖獗的机器商人，那个时候的人们对这个东西的抵触情绪还是很重，很多批评的声音。”

　　莫轼了然，接着说：“所以政方想要你们的‘锁’来给他们的家居机器人上一层保险，好让人们更容易接受。但霍玮英没有同意，于是政方对她动了杀心。”

　　杰拉尔德回答：“对，政方收买了杨北瞻这个王八蛋，他们里应外合，一个举报数据造假，一个偷偷给‘锁’做手脚，政方对星火研究院施压，带走了霍组长并杀了她，同时迫使星火研究院草草结案把她除名。从现在家居机器人的普及程度来看，他们真是大获成功。”

　　莫轼点点头：“那霍漪是谁？以她的年纪应该不是当年这件事的亲历者。”

　　说起霍漪，杰拉尔德低下了头，从莫轼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灰白稀疏的发顶：“的确，她不是亲历者。小组解散后杨北瞻在星火排挤我们，迫使后来没有一个人留下，连退而选择其他科研单位的都没几个。很不幸，我在刚刚离开星火还满脑子愤懑的时候认识了霍漪。”

　　杰拉尔德把脸埋在双手里，声音很沉闷：“那是在第四区，霍漪那时候还在上学，一直资助她的人突然跟她断了联系，她一边上学一边打着两份工攒学费。我当时手里还有点积蓄，感觉自己跟她同病相怜，干脆做了她新的资助人。

　　我当时钻进调查真相的牛角尖里出不来，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被杨北瞻和政方毁了，整个人戾气很重，跟霍漪交流不多。直到她邀请我参加了她的毕业典礼，我们才渐渐熟络起来，无意中聊到了她之前的资助人，我才震惊地知道原来霍组长就是霍漪的资助人。”

　　杰拉尔德干咽了一下，嘴唇颤抖地说：“她为了霍组长才改姓霍的。然后……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我不该的，我害了她。一个本该前程大好的人，就这么被我拖下了水，我当时居然还很高兴，觉得自己多了一个‘战友’。后来才发现我是多么愚蠢，杨北瞻根本就没打算放过我们。

　　杨北瞻顺利进入政方后大用私权，对我们这些知情人赶尽杀绝，为了不让霍漪因为我惹上麻烦，从那之后我跟她很少联系，后来被迫到西南角逃命，我才收到她进入政方的消息。”

　　杰拉尔德几乎要流下眼泪：“从我告诉她的那一刻起，恶果就已经种下了，我是个十恶不赦的蠢货。我一直认为杨北瞻是个卑鄙小人，直到被追杀我才意识到他有多危险，但当时已经晚了，我的劝阻无济于事，我让这个年轻人因为仇恨昏了头。霍漪进入政方后收集当年的证据，但被杨北瞻抓到，霍漪死在了他手里。”

　　莫轼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说宽慰人的话，况且轻飘飘的宽慰会惹人厌烦，他摸了摸鼻子，只说了一句“节哀”。

　　杰拉尔德伸手抹眼睛，平复了一下，接着说：“但她被抓到之前拿到了被政方私藏的‘锁’的资料，把它艰难地传递了出来。这份资料到我手上之前应该经过了一个中间人，但我不知道这个中间人是谁。”

　　莫轼捻了捻手指，抬眼看他：“你之前为什么会在第五区？”

　　“一是为了躲避杨北瞻的追杀，二是……”杰拉尔德看了莫轼一眼，“我也想知道霍漪跟那个爆炸有没有关系。我顺着爆炸案查到了关林，混进了他手下，在你来之前我看到了那份名单，才知道他跟杨北瞻有关系……”

　　杰拉尔德不说话了，因为莫轼在看着他，表情意味不明。

　　莫轼似笑非笑地问：“你为什么会认为霍漪跟爆炸案有关系？”

　　杰拉尔德愣了一下，低下头挠了挠脸：“因、因为她去世的时间跟爆炸案发生的时间很近……”

　　莫轼凑近了问：“真的吗？只是因为这个？”

　　他微眯着眼，似笑非笑，离得近了那颗卧蚕痣看起来更加明显，这似乎打破了“莫轼”身上杀伐决断的刻板印象，但他的眼神很锐利，让杰拉尔德不敢直视。

　　空气中的安静陡然变得危险，这个人的目光有如实质，莫名让杰拉尔德想起了那天餐厅里盯着他站起来的人们，他不敢抬头。

　　莫轼双臂环抱，把杰拉尔德的反应尽收眼底：“我觉得你应该不至于在霍漪的事上说谎，那么就是对我有所隐瞒，你隐瞒了什么呢？”

　　没等杰拉尔德回答，莫轼又自顾自继续说：“你知道毁掉一个死人很简单，我也不会对霍漪有什么留情，你对她这么愧疚维护，希望到时候不要后悔。”

　　“霍漪是枉死的！”听见莫轼说这话，气愤冲到了杰拉尔德头顶，“你、你好歹是个将军，你怎么能……”

　　莫轼微笑：“霍漪身后名如何，一切都在你。”

　　良久，杰拉尔德终于放弃挣扎，把调查爆炸案的原因从实招来了。

　　霍漪被抓后把她拿到的“锁”的资料通过一个中间人传递给了杰拉尔德，那中间人是个姑娘，包的很严实，想必是不想对外暴露什么信息，她离开的时候一个女人来接她，杰拉尔德无意中瞥见了那个女人，然后有点慌了。

　　杰拉尔德刚刚开始逃亡的时候曾经不小心冲撞过一个人，那个看起来颇有身份的暴躁男人没打算放过他，却被一位突然到来的女人打断，杰拉尔德得以逃脱。后来他才得知这两个人居然是朝圣派的人。

　　虽然只瞥见了一眼，但杰拉尔德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个女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洛沙湾港爆炸是针对莫轼的谋杀，莫轼作为第三区将军，一直被朝圣派恨之入骨，霍漪找的中间人怎么会跟朝圣派扯上关系？她会不会跟爆炸案有关系？想到这里，杰拉尔德觉得自己有必要调查一下爆炸案。

　　于是他用了很长时间，一路摸到关林那里，又从关林那发现了那份名单，还没来得及继续查下去就在卡特面前说漏了嘴，为了自保他只好离开，调查就断在了这里。

　　莫轼表明身份的时候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莫轼居然还活着，那关于霍漪和爆炸案他怎么说呢？他私心绝不相信霍漪会害人，但很多细节还一团乱麻，在莫轼面前根本解释不清。

　　“哦，所以你就想着先不说，把这一点糊弄过去？”莫轼挑了挑眉，“不得不说，这很不明智。”

　　“我已经把所有都和盘托出了，我全都说了，将军，你能不能……”

　　看着杰拉尔德在恳求，莫轼才想起来刚才那茬，他清清嗓子，装了个大尾巴狼，高深莫测地说：“我从来都只祸害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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