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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草寒
皇帝要来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永和宫沉寂的深潭,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云珠和其木格明显紧张起来,手脚麻利地重新检查殿内陈设,更换了更明亮的灯烛,连炕桌上的茶具都换上了一套平日舍不得用的甜白釉刻花器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气息。
塔娜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她吩咐其木格依旧准备她平日喝惯的奶茶,又让云珠去小厨房看看,是否有新做的、不那么甜腻的奶饽饽。她自己则走到书案前,将那幅未画完的兰草图重新铺开,添水磨墨,仿佛即将到来的并非圣驾亲临,只是一次寻常的黄昏。
只是落笔时,那株兰草的叶片,比往日更显清瘦孤直了几分。
天色将暗未暗之时,宫人通传声终于响起。塔娜放下笔,理了理并无需整理的衣襟,迎至殿门。康熙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袍,并未带多少随从,只梁九功等几个贴身太监远远跟着。他步履从容地走进来,目光在殿内扫过,掠过那扇开着的支摘窗,以及窗外在暮色中静默的、枯黄的草丛。
“奴才给皇上请安。”塔娜依礼跪下。
“起来吧。”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自行走到炕桌旁坐下。梁九功无声地奉上茶,便退至门外廊下。
塔娜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坐。”康熙指了指对面的炕位。
“谢皇上。”塔娜依言坐下,姿态端正,眼帘微垂。
康熙端起那盏甜白釉茶杯,并未立刻饮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塔娜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朕听闻,你近日跟着赵嬷嬷,进益颇大。”
“奴才愚钝,蒙太皇太后恩典,赵嬷嬷悉心教导,不敢懈怠。”塔娜答得滴水不漏。
康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那丛草,”康熙忽然将话题转向窗外,“似是枯了。”
塔娜的心微微一提,面上依旧平静:“是。秋日万物肃杀,草木荣枯,本是常理。”
“朕那日见四阿哥在你这里,倒似安静了不少。”康熙呷了口茶,语气随意,目光却并未从她脸上移开,“你同他说了些什么?”
塔娜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谨慎答道:“奴才并未多言。只是见四阿哥心绪不佳,劝了几句寻常道理。”
“哦?何种寻常道理?”康熙追问,眼神深邃。
塔娜略一沉吟,将当日关于落叶与蚂蚁的话语,择要复述了一遍,末了道:“奴才妄言,只是见四阿哥年幼,心思纯直,不忍见其过于执着于善恶之辨,失了孩童天性。”
康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炕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孩童天性……”他重复了一句,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是别的什么,“在这宫里,能保有几分天性,亦是难得。”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掠过窗外,那丛枯草在渐浓的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你这永和宫,倒是清静。”
“奴才喜静,让皇上见笑了。”
“清静好。”康熙淡淡道,“耳目清净,心思方能清明。”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中秋宴上,见你与科尔沁使者,并未多言?”
塔娜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今日的重点。她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康熙:“皇上明鉴。奴才虽出身科尔沁,然既入宫闱,便是皇上妃嫔,言行举止皆代表天家颜面。宴席之上,国礼为重,私情为轻,奴才不敢因私废公,有失体统。”
康熙看着她清澈而沉静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闪烁,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坦荡的恭谨。他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你能如此想,甚好。蒙古诸部于我大清,如臂使指,朕望你谨记身份,善自珍重,毋负朕与太皇太后期望。”
“奴才谨记皇上教诲。”塔娜垂首应道。
康熙不再多言,又坐了片刻,问了几句日常起居,便起身离开了。自始至终,他未曾碰那碟奶饽饽,也未再饮第二口奶茶。
圣驾离去,永和宫重新恢复了寂静,却仿佛比之前更空阔了些。云珠和其木格上前收拾,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却又难掩失落的神情。
塔娜独自走到窗边,夜色已然浓重,月光清冷,将那丛枯草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凉的地面上。她想起皇帝最后那句“善自珍重”,其中蕴含的警告与期望,如同这秋夜的寒意,无声浸入骨髓。
他今日来,并非为了温存,而是为了确认。确认她是否安分,是否明白自己的位置,是否是一枚合格而听话的棋子。
她伸出手,窗外冰冷的空气缠绕上指尖。
其木格悄步上前,为她披上一件外衫。“格格,窗边风凉。”
塔娜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其木格,你说,那些草籽在土里过冬,会觉得冷吗?”
其木格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奴才想,它们既选择了扎根于此,便自有熬过寒冬的法子。”
塔娜缓缓关上了支摘窗,将满院清冷月色与枯寂草影,一同隔绝在外。
是啊,既然选择了扎根,便只能熬下去。
她转身,走向内室,背影在灯下拉得孤直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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