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出宗门的第五年

　　两个人双双愣住。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王婶微微睁大了眼睛，想伸手拉我。

　　一生漂泊，她对什么都做到了十足十的杀伐果断，在此刻，却又久违地体会到了茫然的感觉。

　　眼里没来由地一片酸涩。

　　王川看看娘亲手里的东西，又看看我的背影，想上前追我，却又被什么东西桎梏住似的，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

　　有一道阴冷的视线绕过他，王川身形一抖，张了张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越走越远。

　　明明离得很近，在那一瞬间，两波人又好像离得很远。

　　他有一种预感。

　　她这样走着走着，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五眼巴巴地看着我从她身边掠过，却没再看她一眼，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亲亲抱抱她，委屈极了，眼泪汪汪，哭的越发大声。

　　她脖子上戴的长命锁还是老太太之前花了好多钱买的。

　　给她买了一个长命锁，给我买了一身新裙子。

　　我当时还数落了老太太好一会儿:“你拿这个钱买什么不好买这些没用的东西。”

　　婆婆却也不恼，乐呵呵地笑着说:“给十五带上长命锁，要她以后长命百岁。”

　　“给我们十六买一身新裙子，女孩子嘛，无论是哪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应该漂漂亮亮地活着。”

　　可是现在，十五被我丢在了脑后，我身上的这条新裙子，也早就已经脏的不能再看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婶看着我的背影沉默了半晌，直到我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十五在她怀里又哭又闹，王婶终于没有了耐心，狠狠拍了十五的屁股两巴掌。

　　小女孩瘪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又或许是哭累了，半天才趴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王川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接过了她怀里的十五，担忧地看向了我离开的方向，“阿娘，我们不去看看吗？”

　　他似乎是很难开口，“我看十六姐姐的样子有点……不对劲。”

　　“怎么说呢……”

　　王川斟酌着措辞，抿着唇，小心翼翼，“我感觉她有点……想死。”

　　王婶的眼皮跳了跳，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背，“别瞎说。”

　　“你再瞎说你现在就死。”

　　王川果断闭嘴，看了看不远处老婆婆不知何时被烧成灰烬的家，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少年这段时间个子抽条的厉害，虽然面庞还稚嫩，但是由于家庭的背景因素影响，已经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了。

　　他知道。

　　牵住十六姐姐的绳子断了。

　　此生，他们大抵是不会再见了。

　　王婶垂眸看了一眼十五襁褓中的银票，还有那传说中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自言自语:“她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这个小姑娘她一开始看到的时候确实是不太喜欢的。

　　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阴沉沉的。明明是圆圆的脸蛋，看起来应该是属于小家碧玉那一挂的，可是当她盯着一处地方看的时候，总是带着些阴郁，有时候甚至带了些杀气。

　　看起来格外有气势。

　　后来也是那老太太养了好久，才把她养的开朗一点。

　　时间长了，也或多或少能够感觉出来，那小姑娘跟他们不是一类人，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会离开，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但是对于儿子所说的她再也不会回来，恕她不能苟同。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才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

　　更何况，她是十六。

　　是行的正坐的直，有担当有责任感的十六。

　　有些时候她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十六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十六会为了一个孤儿而和找茬的壮汉吵的面红耳赤，会偷偷地给老人和孩子在馄饨汤里藏叉烧，也会主动陪着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玩，也会因为看到令人心酸的乞丐时偷偷摸摸在吃饭时抹眼泪。

　　她似乎天生就无法对别人的苦难视而不见。

　　那时候王静怡就在想:

　　十六可真像啊。

　　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偏执。

　　同时，也一样的温柔。

　　不知是走了多久，我终于吐出一口血。

　　喉咙里的腥气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眼看着路过了别人家菜地，我强撑着又走了几步路，确定不会影响到他们家，这才终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我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带着冷冽的雪松味，清清的，淡淡的。

　　不用动脑子都知道是谁。

　　我身体僵硬了一瞬，却还是无力地任由他。

　　真讨厌啊。

　　我想。

　　明明我都说了，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傅宴惊借着烛火轻轻描摹面前人的眉眼。

　　似乎瘦了些，黑了些。

　　以前明明白得能够反光，后来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怎么把自己嚯嚯成这样？

　　依然很白，可与原来那种瓷白不同，她现在的皮肤透着点儿健康的粉，可是依然好看。

　　手指抚摸过面前人的眼皮，睫毛，一路落到唇瓣。

　　珍而重之，生怕叨扰了她似的。

　　傅宴惊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想起来了这张小嘴曾经吐出过多么伤人的恶言。

　　他却不怒反笑，嘴角勾出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一身烟红色长袍，衬得他更加芝兰玉树，剑眉星目。

　　他的唇瓣很薄，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

　　明明是很漂亮的瑞凤眼，此刻却又显得有些阴郁，黑沉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子，仿佛是想把她刻进骨髓里。

　　静姝，他的静姝。

　　在他的身后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估计没人能想得到珍宝阁千金难求的聚萃匣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小木盒里面最上层装满了密密麻麻的留影石，数量令人咋舌。

　　那些都是他每年派人到山下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里录下来的。

　　傅宴惊没有办法，只要一靠近，就凭那人的敏锐程度一定立刻就能察觉，接着再次消失，让他永远也找不见。

　　毕竟已经有过前车之鉴了。

　　她曾经从南走到北，只要一察觉到他的气息就拔腿就跑，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

　　他知道，盛静姝恨他。

　　盛静姝想甩掉他。

　　盛静姝再也不想见到他。

　　可这怎么能行呢？

　　即便他向来拿那人没有办法。

　　要他眼睁睁的看着盛静姝脱离自己的掌控吗？

　　这是不可能的。

　　几乎是没怎么思索的，傅宴惊拿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好处。
　　可能是一些灵石，有的时候是仙草，甚至是入门的资格，让一些外门的杂役弟子下山去记录一些她的日常生活。

　　外门弟子没有灵力，跟凡人无异，即便下山来到她身边监视她，她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灵力波动。

　　如果没有这些留影石，他真的不敢想象他该怎么活。

　　一天一天过去，身后的留影石积攒出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数目。

　　傅宴惊把脑袋埋在了面前女子的头发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的橙花香萦绕在他鼻尖，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她合该是他的。

　　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在一起几十年。

　　师傅向来对他们这些弟子不管不顾，都是由年长一些的师兄师姐来照看新入门的弟子的。

　　他在见她的第一眼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

　　那时候脑海中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穿梭:就是她了。

　　就是她了。

　　往后余生，两人日夜相伴，说她是他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

　　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傅宴惊逐渐把她看做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师妹就是要嫁给师兄的。

　　他知道自己性格乖张，如果不是有那么一张日月皆入怀的朗朗公子皮做伪装，估计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对他敬而远之。

　　所以，他曾经想过放她离开的。

　　可他尝试了一次，发现不行。

　　那次盛静姝一个人跑下山去看灯会，哪怕才刚过了半天，他就浑身不自在。

　　一股子强烈的自毁倾向在他血液里叫嚣着，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骨骼，是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傅宴惊默默叹了口气。

　　对不起呀，静姝。

　　你看，师兄离不开你。

　　所以，你可怜可怜师兄。

　　这辈子，都别想甩掉我。

　　盛静姝一直在山门中生活，对于山下的一人心险恶并不熟悉，小时候，每次她下山去，傅宴惊都要提心吊胆半天，偷偷跟在她身后默默注视着她。

　　他其实发自内心地感到担心。

　　盛静姝会不会有一天不想留在山上了？

　　她会不会有一天也想下山去过凡人的生活？

　　越想，他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这怎么可能呢？

　　他还没死呢。

　　傅宴惊在山门里一直都是人人敬仰的大师兄，人人都崇拜他，依赖他，毕竟那么一位光风霁月的公子，谁看了不心生欢喜呢？

　　时间长了，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的伪装就是他本来的模样。

　　傅宴惊可以给盛静姝短暂的自由，但是，在那之后，她终归还是要回到他身边的。

　　作为万剑山庄的少主，他十六岁离家闯荡江湖，一直到今天，早已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他也曾经做过一个游历四方的大侠，一剑霜寒十四州，也曾披着蓑衣，走过江雨朦胧的江南，可是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觉得心里仿佛是有一个大洞，感觉空落落的。

　　他本以为在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提起兴趣，直到那天，师傅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就是盛静姝。

　　女孩子的个子小小的，像是从哪个难民营里跑出来的似的，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眼睛却格外的亮。

　　在那一瞬间，傅宴惊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所以下一秒，他就对女孩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发自内心的，不掺杂任何污秽的，最干净的笑。

　　当时师傅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笑得这么灿烂都愣了好半天。

　　毕竟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大徒弟究竟是一个怎么阴暗可怕的人，可他并没有说什么。

　　毕竟傅宴惊有时候虽然过激了一点，但是残害同门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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