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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宋敛将手中那柄触手生凉的白玉骨扇不由分说地塞到贺愿怀里:“拿着。”
贺愿下意识接住,低头看了看怀中这与寒冬腊月格格不入的物件,疑惑地抬眸望向他,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茫然:“小侯爷这是……要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在这十一月的寒冬里,把这折扇当暖炉使?”
“你同我辩驳斗嘴的时候向来七窍玲珑,怎的此刻就看不出这是‘引路符’?”宋敛歪头瞧着贺愿那故作不解的神情,又轻笑出声,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若真是在这九曲十八弯的宫闱回廊里不小心走散了,迷了路……”
“自然有人能认得这扇骨上的平华侯印信。”贺愿截住他的话头,苍白的指尖精准地按在扇骨末端那枚小巧却清晰的平华侯私印上,语气平淡无波,“小侯爷这一路回京,折扇换得比驿马跑的趟数还勤,我还以为它同阿愿一般,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说着,他手腕故意一抖,将那质地精良的扇面摇得哗啦作响,几乎要发出裂帛之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宋敛伸手,稳稳按住那即将被“分尸”的扇面,阻止了他幼稚的举动,眼底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玩笑归玩笑,没真让你在这寒风里摇扇子逞风流。”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整齐划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皂靴踩在冰冷宫道上的声音在这宽阔寂静的御道上显得分外清晰刺耳。
只见司礼监秉笔太监林平安,正领着浩浩荡荡一队带刀侍卫,面色肃然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趁对方还未走到近前,宋敛忽然极快地俯身,凑到贺愿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温热的气息毫无保留地扑洒在贺愿那冰凉敏感的耳廓上:“再者说……你怎么就认定自己……中看不中用了?”
那呵出的热气如同羽毛拂过,让贺愿苍白冰凉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可疑的红晕,与他苍白的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敛垂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抹迅速蔓延开的绯色,唇角勾起一个得逞般的、慵懒而餍足的弧度,像一只刚刚偷腥成功的狐狸。
贺愿猛地侧过头,冷眼看向他:“小侯爷这般作态,怕是把我当你口中的那位‘京城第一舞姬’戏弄了?”他微微一顿,语气更冷,“轻佻得……倒像是那些只知道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
“奴才叩见宋大人,给宋大人请安。”林平安跪地的动作行云流水,语气恭敬得近乎谦卑。
“得了,林大总管,”宋敛敛眉,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那管温润玉箫,语气懒洋洋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您这般大礼,我可受不起。毕竟晌午时分,贵监新上任的十二监之一就敢当街拦下平华侯府的马车,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宋某倒是开了眼界。”
他话语中的讥讽毫不掩饰,直指司礼监耳目灵通、权势熏天,连侯府车驾刚入城都能被精准拦截。
林平安的头佝偻得更低,声音却依旧平稳带着谄媚:“宋大人真是说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到底是金尊玉贵的主子,底下人若有眼无珠,不慎冒犯了您……”
他话语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沉重而惶恐:“那可真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轻描淡写间,已然将晌午那名拦路太监的生死定了性。
“起来说话吧。”宋敛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随意,手中的玉箫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
林平安这才依言起身,垂手恭立,宽大的袖袍下,指尖几不可察地相互碾磨着。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敛的脸色,见对方似乎当真不再追究午时密报拦路之事,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脸上那堆砌了半日的、恰到好处的笑意这才尽数捧出,转向一旁的贺愿。
“这位想必便是贺大将军家的公子?当真是……龙章凤姿,令人见之忘俗……”
他奉承的话音未落,贺愿便猛地侧过头,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单薄的身子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林平安的话音生生顿住,连忙改口,语气更加小心翼翼,带着几分夸张的惊叹:“哎哟!瞧奴才这不会说话的!说句僭越的话,贺公子这通身的气派,清冷出尘,倒不似凡间人物,真真像是从那月宫里走下来的玉人儿,生怕磕着碰着了。”
宋敛在一旁听得轻笑出声,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咳得眼尾泛红的贺愿,故意曲解道:“听见没?林大总管这是在拐着弯说你娇气呢。”
林平安面色几不可察地一沉,但立刻恢复如常,面上依旧堆满恭敬的笑意,忙不迭地躬身引路,不敢再接这个话头。
“宋大人,贺公子,圣上已在殿中等候,请随奴才来——”
林平安躬身在前引路,朱红宫墙夹道深长,靴履踏在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板上,回声清晰得有些过分。贺愿的咳嗽声渐渐平息,只余下略显急促的呼吸,在这肃穆的宫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宋敛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看似随意,实则恰好能随时扶他一把。
穿过几重宫门,越往里走,守卫越发森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威压。
终于,在一座最为巍峨的宫殿前,林停下了脚步。
“陛下,平华侯世子宋敛,携贺将军之子贺愿,殿外候旨。”林平安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前响起,穿透厚重的殿门。
片刻沉寂后,殿内传来一道平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宣。”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内侍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殿内光线略暗,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御座之上,一人身着玄色常服,正垂眸批阅着奏折,正是当今圣上谢止。他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凝着沉稳与威仪,只是脸色透着一种久居深宫的、不太健康的苍白。
宋敛率先步入,撩袍行礼:“臣宋敛,参见陛下。”
贺愿跟在他身后,动作略显迟缓,却依旧依足了礼数,微微躬身,声音因方才的咳嗽而带着些许沙哑:“草民贺愿,参见陛下。”
御座上的谢止并未立刻抬头,笔尖在奏章上划过最后一笔,才缓缓放下朱笔,抬眸看向殿下二人。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宋敛身上,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一旁的贺愿。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缓缓扫过贺愿苍白的面容、身上那件过于华贵显眼的团鹤纹袍、以及那件眼熟的云狐大氅。
良久,谢止才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喜怒:“平身吧。贺愿,近前些,让朕看看。”
贺愿依言上前几步,垂眸而立。
“抬起头来。”
贺愿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天子的注视。
四目相对,谢止看着那张与记忆中那位巾帼女子极为相似、却更添几分病弱清冷的容颜,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追忆,似是叹息,又似是别的什么,最终都归于深潭般的沉寂。
“像,真像。”谢止轻轻吐出三个字,意味不明,“这副眉眼气度,倒令朕想起许多年前,京郊猎场上,你母亲纵马飞驰的英姿了。”
“皇上谬赞了。”贺愿声音低缓,“草民陋质,哪里比得上父亲英武、母亲飒爽,不过是侥幸承袭了三分父母骨相罢了。”
谢止语气放缓了些许:“你母亲……云夫人,她……后来可好?”
贺愿睫毛微颤:“劳陛下挂心,家母……已于十二年前病逝于玄武国。”
谢止沉默了片刻:“朕……知道了。可惜了。”
他并未再多问云映月之事,话锋一转:“你身体似乎不大好?这一路奔波,可还撑得住?”
“回陛下,草民无恙。”贺愿回答得滴水不漏。
谢止的目光又落回他那身刺眼的衣袍上,似随口问道:“这衣裳……瞧着倒是别致,不似边关样式。”
宋敛适时上前半步,语气自然地接话:“回陛下,贺公子初入京城,臣见他衣衫单薄,恐其感染风寒,便先将臣的一件新袍借与他暂穿,以免御前失仪。”
谢止闻言,目光在宋敛和贺愿之间流转一瞬,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你倒是周到。”
他并未深究,转而道:“贺骁将军乃国之柱石,不幸罹难,朕心甚痛。你既是贺家唯一血脉,如今归来,便好生休养。宗人府不日便会重录你入贺氏族谱,该有的恩赏,朕也不会亏待于你。”
他略作沉吟,仿佛深思熟虑后道:“既是归京,合该承袭你父亲的荣耀与爵位。当年你父亲官居一品大都督,爵封国公,你即是他的嫡子……那便封为从一品郡王,赐临淮为封地,食邑三千户。至于封号嘛……”他看向贺愿,语气带着一种恩赐,“朕许你自选一字——易,取‘平易通达’之意,寓意甚好。京城内的府邸就还设在原来的贺将军府,一应规制按郡王爵位重整,你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贺愿一非宗室,二对江山社稷无功,三对开疆扩土无用,全身上下唯有倚仗其父赫赫军功,这般破格厚赏,看似皇恩浩荡,实则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服众尚且艰难,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阀门,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凭空冒出来的病弱少年凌驾于他们之上?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一把淬了剧毒、锋芒毕现的匕首,悬在了贺愿和所有世家的喉头。
“草民,”贺愿当即撩袍欲跪,声音因激动或是别的情绪而微颤,“叩谢皇上天恩!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惶恐而谦卑:“草民身无寸功,且残躯病骨,实难担此郡王高位,恐负圣望,亦惹非议。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毕,他像是被这巨大的“恩宠”惊扰了病体,猛地侧过头,发出一阵应景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呛咳,单薄的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仿佛下一刻就要咳得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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