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

　　又是无言。
　　一路上，只有脚步踏碎尘土，以及春风掠过荒草的细微声响。
　　离开了华山的险峻与压迫，行走在相对平缓的官道上，心胸似乎也随之开阔了些许，尽管前路依旧茫茫。
　　走了大半日，当日头微微西斜，将人的影子拉得斜长时，三人面上都已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态。也正在此时，一片辽阔得望不见边际的平野在眼前豁然展开，而在地平线的尽头，匍匐着一片青灰色的、巨兽般的城市轮廓。
　　“前面便是长安。”商玦的目光转向远方。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没有波澜，却像一颗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在阿离看似平静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深沉而悠远的涟漪。
　　长安啊……
　　她本是想去长安的……如今倒是路过了！
　　二人顺着商玦的目光极目远眺。距离尚远，只能看见一片青灰色的、连绵不绝的巨影，沉默地盘踞在大地之上，轮廓起伏，仿佛一群沉睡中的远古山峦，散发着厚重而沧桑的气息。
　　在那巨影的上空，隐约有云气缭绕升腾，那并非纯粹的山间自然云雾，而是百万人口聚居生息、日夜烟火交织所蒸腾起的、独属于人间繁华的尘息与生机。一条蜿蜒如丝带般的河流静静地绕城而过，在夕阳的映照下，河面闪烁着无数碎金般跳跃的光点，为这沉雄的城廓增添了一抹灵动的亮色。
　　“那就是……长安？”牛壮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手搭在额前，努力想看清更多细节，然而距离实在太远，最终他也只捕捉到那一抹横亘于天地之间磅礴雄浑的轮廓。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悄然在他那质朴的心底升起、蔓延。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帝都”二字所代表的规模与气魄。
　　突然，一道淡然的声音传来。
　　“踏入仙门，仙凡两别！修仙之人不得插手凡俗之事！”商玦告诫般的看向二人。
　　牛壮顿时回过神来，不由想起了寻宝路上，仙人的所作所为，还真是置身事外、漠不关心啊！
　　阿离若有所思，商玦这一路上的确是有意避嫌，若非必要，绝不主动掺和进寻宝事宜！他果真是在与凡俗之事保持距离！也不知修仙之人到底为何对凡俗之事如此的……避之如恐不及？
　　在二人尚在沉思之时，商玦看了看天色，随即说道：“走吧！天黑之前，寻个合适的住宿之处。”
　　他说完，便不再停留，率先迈步，走在了前面。
　　身后，阿离与牛壮对视一眼，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赶在日落之前，三人来到了城门外。还未真正抵达城门，众人就已先一步被长安城外围那非同一般的繁华景象所震撼。
　　宽阔的官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高鼻胡商牵着成队的骆驼缓缓走过，驼背上满载着来自遥远西域的货物，驼铃在带着花香的春风里荡出一串串清脆而富有异域情调的碎响。酒肆高悬着色彩鲜艳的彩幡，隐约有歌姬婉转的琵琶声和着悠扬的曲调从二楼临窗的位置飘下来，混着楼下游人纵情的笑语与划拳行令之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市井交响。
　　街头巷尾，游玩的士人簪花骑马，衣袂翻飞如蝶，仿佛从未有过离乱；暮鼓声中，卖花翁担着残蕊归家，金吾卫点灯照路，依旧在诉说繁华。
　　几个总角孩童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梨树下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惊起了树枝间栖息的一群雀鸟。霎时间，无数雪白的花瓣随着鸟雀振翅簌簌落下，好似九天仙女失手扯碎的云锦天衣，扰了满城风雪。不远处，一个卖饴糖的老翁推着吱呀作响的小车走过，木质的车轮缓缓碾过满地柔软的落花，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带着甜香与花痕的印记……
　　看着眼前这幅充满烟火气的盛世画卷，阿离一时有些愣住。
　　她，终究，还是回到了长安……
　　“这就是长安啊！”牛壮瓮声瓮气地发出由衷的感叹，脸上满是憨直的惊奇，“几经丧乱，听说也遭过不少罪，可这长安……到底还是长安！”
　　在他简单的认知里，这般热闹，便是太平盛世的模样了。
　　“城依旧，人不再。”商玦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冷漠，“千百年来，王朝更迭，兴衰轮转，不过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罢了！”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欢笑的人群，看向那沉默的城墙，仿佛能看穿其下埋葬的无数枯骨与往事。
　　随即，他转向阿离，语气是罕见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修仙之人，应斩断尘缘，不插手凡俗之事，不沾惹红尘是非！”
　　这已是商玦第三次明确地说出这句话了，此次还是专门对她说。
　　阿离内心疑惑更深，不禁认真看向了商玦，试图从中探寻这话语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含义，这是对她的某种提醒？为什么单独对她说此话？难道又把她当成了“同类”？
　　谁知，商玦此刻已然将视线转向了别处，仿佛刚才那认真的告诫只是随口一提。
　　随即他便迈开步子，朝着不远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走去。
　　阿离和牛壮见状，只好按下心中思绪，紧跟其后。
　　看着越来越近的长安城，阿离心下微紧，却是面色不显。
　　长安……
　　这两个字在她心头盘旋，重若千钧。
　　如今，长安就在眼前，城门仿佛敞开着，等待她的踏入。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怯懦。
　　真的要去长安了吗？就这样？毫无准备？
　　可，前方就是长安啊！梦想了许久的目的地，此刻却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渊壑，让她站在边缘，踟蹰不前。
　　事到临头，她终究是退缩了。情更怯啊……
　　“走吧！天色不早了。”商玦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在城外休息一晚，明天直接出发去仙山！”
　　“不进城吗，如此……也好！”阿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复杂的情绪。事到临头，她终究是退缩了啊……
　　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进城，如此也好！先去传说中的仙山看看吧！
　　三人依商玦之意，并不打算进城，就在这城外寻宿。他们随意走入了靠近路口的第一家客栈。
　　客栈门面不大，却收拾得整洁，带着点异域风情的装饰。
　　阿离走上前，向着柜台后一位正在拨算盘的、看着很精神的掌柜问道：“老板，这里可有面食？”
　　“面食？”那老板抬起头，声音利索，走路带风地迎过来，脸上带着歉然的笑容，“哎哟！这位仙子，实在对不住！我家店主要卖些西域传来的胡饼、毕罗、烤羊肉之类的小吃，这中原的面食嘛……倒是不卖的。”
　　“长安境内竟然不卖面食？” 牛壮声音不由得大了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眼睛忍不住又四处望了望，仿佛想再次确认这店子是否真的连个擀面杖都没有。
　　“诸位仙人说笑了，长安面食天下闻名！独独是我这小店，另辟蹊径，不卖面食！”老板一脸无奈，语气坦诚道，“实在是城内好的面坊、面馆太多了，在下这点手艺又拿不出手，再去凑这个热闹，怕真得活活饿死了！”
　　许是见客人好奇，这老板也是个健谈的，不等再问，便又自顾自地说开了：“不瞒几位，我这家店的前东家，那可是个厉害人物！本是靠丝绸发家的，据说他家织出的‘流光锦’，在阳光下能变幻色彩，当年可是引得城内万千妇人竞相购买，风头无两！做了几代丝绸生意，店铺开了无数。前些年，更是了不得，孙子辈里终于有人寒窗苦读，高中了举人，现在他们家可是改了门户，一跃成了官老爷人家了！”
　　老板说着，眼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种跃跃欲试的神情，仿佛自己也看到了某种希望：“不过啊，我也听街坊说起过，他们祖上最初，其实就是个开面馆的，靠一碗汤饼起的家。后来发迹了，不知怎的，城内还留着一家老字号面馆没舍得关，想来也是个不忘初心的吧！”
　　他话锋一转，又热情地招呼起来：“诸位既然来了，要不尝尝小店的西域小食？虽比不得我中原美食博大精深，但也别有一番风味，保管新鲜！”
　　边说，边手脚麻利地摆好了三副茶具，斟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三人见他说得恳切，天色也已不早，便顺势坐了下来，依着老板的推荐，点了几道招牌的西域特色菜。
　　很快，饭菜便上齐了。盛放在造型别致的陶盘木碗里，看着确实精致可爱，与常见的中原菜式风格迥异。
　　牛壮早已饿了，夹起一个看似烤包子般的点心，一口就塞进嘴里，咀嚼几下，眼睛一亮：“唔！还挺好吃的！就是这分量忒小，不够俺老牛塞牙缝的！”
　　说着，他又连续夹了几个，很快一盘点心就见底了，咂摸咂摸嘴，意犹未尽。
　　老板在一旁连忙赔笑：“仙人海涵！西域小食，就是吃个新鲜！您若觉得不够，小店茶水管饱，您慢慢享用！”
　　“老板，这里可有住处？”商玦不想再走动，直接问道。
　　“有有有！二楼就是客房，干净敞亮！”老板连忙应道。
　　“三间上房！”商玦言简意赅。
　　“好嘞！三间上房！”老板高声朝后堂招呼了一声，随即又堆起笑容，看向阿离，“这位仙子，可想去城内玩上几天？四月份，正是长安城最美的时刻呢！”
　　他那架势，恨不得把所有的客人都多留几日。
　　“哦？怎么个美法？”阿离顺着话头问了一句。
　　老板好似对这番说辞早已烂熟于心，辞藻华丽地脱口而出：“长安四月，梨花满街啊！千树梨雪压重城，万枝梨柯交相映。尤其是那微风过处，落雪纷纷，香飘十里，那场景，实在是美不胜收，宛若仙境！”
　　他脸上堆满了极具感染力的向往神情：“每年这个时候，好多像您这样的仙子、侠女，都专程来长安游玩，赏这梨雪胜景。想必几位仙人，也是专门为此而来的吧？”
　　一旁的阿离，在听到“梨花满街”四个字时，心神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声却沉重地击中了。
　　梨花……满街……
　　一个刻骨铭心的画面极快地闪过脑海——一团硕大的梨白、一场迷离的雪、一头白发……
　　以及其中挥之不去的……决绝与悲凉……
　　“这……”她下意识地低语出声，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了，我们只是恰巧路过而已！”商玦冷淡地回应了老板，他的注意力似乎在别处，并未注意到身旁阿离瞬间变化的脸色，“休息一晚，明日便出发。”
　　一行人吃完这顿颇具异域风情的晚饭，便各自拿着钥匙，走入了二楼的房间。
　　窗外是长安城外不夜的隐隐喧闹，而客房内却是一片寂静。
　　阿离躺在床榻上，望着窗外被灯火映得微明的夜色，脑海中是那抹挥之不去的巨大梨白，如同烙印般，刻骨铭心，让她久久无法成眠。
　　商玦房中，灯火早熄，一片沉寂。
　　牛壮则心无挂碍，很快便鼾声微起。
　　一夜，看似无事地过去了。
　　第二日，天光尚未大亮，晨雾依旧氤氲笼罩着原野和远处的城郭。三人早早起身，在客栈简单用过些早点，结算了房钱，便又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征程，仿佛只是这长安繁华外的一缕过眼云烟。
　　就在他们穿过城门，即将远离的那一刻，一阵格外清冽温润的晨风，自那高大的城门洞内倏然拂来。??
　　阿离猛然回头，衣袂翻飞。
　　长安城内，梨花满街……
　　风过枝头，无数雪白的花瓣挣脱了束缚，纷纷扬扬，飘洒而下，细细簌簌，那声音轻盈而欢快，像是在急切地诉说着某个尘封的故事，又像是一声等待了许久许久，终于得以释然的、满足的叹息。
　　满城的梨花，好似终于等到了那许久……许久未曾归来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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