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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就在秋天的风还拽着夏天尾巴的时候,一辆素雅得甚至有些简单的马车驶入了祁阳城。
彼时,十四岁的燕绥之正被按在一条窄窄的条凳上。
“嗖——啪!”
藤条划破空气,带着尖啸,狠狠落在她的脊背上。
雪白的皮脂上,鲜血从肉花里渗出,新的伤痕盖过旧的,纵横交错着。
少女绷紧了身体,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却硬是一声未吭。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视线有些模糊。
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夏天的蝉还没有完全死去,在她颅内嘶鸣,将长辈们那些或严厉,或失望的斥问变得断续而遥远:
“……可知错?”
“……为何屡教不改,冒犯尊长?”
“……燕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
——她哪里错了?为什么错了?
她混沌的脑子里翻腾着这个念头,一股无名的,带着灼烧般的不忿在胸腔里冲撞着,像是要找一个不存在的出口。
她一直在不满,永不停歇地不满着。
不满燕家早已逝去的荣耀,强加在她的身上,不满被设定好的人生,让她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视野里,燕家那些女眷们的脸,一张张都像是蒙在灰沉的雾里,模糊不清。
从小,她们就高高地矗立在她面前,她需要拼命仰起头,直到脖颈酸麻,也看不清她们真实的神情。
如今她长大了,身高已堪堪与一些婶母齐平,可那层雾气似乎更浓了,她依然无法穿透那些面具,看清底下的喜怒。
她们教她四书五经;教她礼义廉耻;教她淑女德行。
可没有人教她,为何这世道与书中描绘的截然不同。这个世道,分明是病了的。
书中有言:“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教人得失之心不必太重。
可现实中,她看到的,是上位者只需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或是一声轻微的咳嗽,下位者便要绞尽脑汁,揣摩终日,惶惶不得安。
书中叹道:“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道尽小民在风雨飘摇中的无助与惊恐。
可现实中,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都像是那只在恐惧中挣扎的鸟儿,即便张开了喉咙,发出的嘶鸣依旧被吞噬,无人倾听,也无人在意。
她仿佛只是一个寄托了燕氏全族复兴愿望的精巧木偶,被无数双手操控着,填充进他们认为必要的知识与信念,唯独不允许生出属于自己的骨骼与意志。
藤条的抽打不知何时停止了。
施刑的几人默默放下衣袖,整理好衣襟,站在一边,仿佛刚才那场充斥着暴戾与压抑的惩戒,与她们毫无干系。
只有燕绥之,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落水狗,瘫在冰冷的条凳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欠奉。
明明耗费力气的是她们,她却觉得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疲惫。
这时,她那性格懦弱的父亲才敢凑上前来,开始在她耳边低声啜泣。
那哭声细微而绵长,像夏夜扰人的蚊蚋,除了徒增她心头的烦躁与无力,什么也无法改变。他给不了她庇护,也给不了她理解,唯有这于事无补的眼泪。
很快,燕家家主差来的仆妇到了,面无表情,一左一右架起了她的胳膊,毫不留情地捏在她臂膀的伤口上,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又很快被麻木取代。
她被半拖半架着,一路穿过重重庭院,走向比邻而居的张家。
昔日落幕的豪族,在蒸蒸日上的门阀面前,连维持体面都成了奢望。
当燕绥之被拖至张家那高大气派的府门前时,她的姿态狼狈得可怕,从落水狗彻底变成了一条任人践踏的死狗。
恰在此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侧传来。
她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逆着光,看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正被张家的侍从恭敬地引着往府内走。
那人脸上缠着干净的白色绷带,遮住了大半容颜。
一头墨黑的长发既未束起也未绾髻,就那么随意地披散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肩头,更添几分疏离。
他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脚步微顿,垂眸冷冷地俯视过来。
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漠然。
乌压压的发丝映衬下,他那双未被绷带完全覆盖的眼睛,便显得格外清晰。
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凤眼,瞳仁让人想起秋天,宛若琉璃,此刻虽浸着寒意,却如同夜幕中的一点寒星。
疼痛和屈辱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荒谬的宣泄口。
燕绥之竟扯动嘴角,朝他吹了个响亮而轻佻的口哨。
配着她那苍白却依旧难掩明艳的脸庞,这一举动并不显得猥琐,反而有种桀骜不驯。
她咧开嘴,笑道:
“郎君的眼睛……好生美丽。”
他显然讶异了一下,眸子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愠怒,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冷漠覆盖。
他大抵觉得与这般境地的她计较,实属自降身份,于是什么也未说,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转身继续向府内走去。
他转身走进府中,张织罗带着几名侍女,恰好与他擦肩而过,对于这位名义上的表姐,他并没有交谈的打算。
他很轻易地捕捉到了张织罗脸上那抹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讥诮之色,但他只是漠然别开了脸,不欲多看。
身后,传来了张织罗充满恶意的声音:
“燕绥之,既然来了,总该有点表示吧?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他便听到了那个清越,甚至带着几分朗然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却仍在用尽最后力气嘶鸣的鸟儿:
“我,燕绥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痞、流氓、无赖!”
“各位有一个算一个,听清楚了吗?”
他脚步不由微滞。
“我,燕绥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痞、流氓、无赖!”
……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
直到“嘭”的一声闷响。
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那重复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终于忍不住,倏然回首。
只见张织罗正用力将燕绥之的头掼在坚硬的石阶上。
少女依旧咧着嘴在笑,额角破裂,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模糊了她半张脸,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石面上。
她的视线似乎穿过血色,落在了他的方向,然后,朝着他,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心头莫名一紧,随即一种荒谬感涌上心头,
——脑子有病。
他想。
裴家的男子,自降生那一刻起,便被置于人心衡量的秤上,由族中长辈评定价值。
容貌越昳丽,资质便越出众,所能接触的教导就越精深。他很幸运,是被精心栽培的那一个。
族中既请来夫子,严苛地教导他三从四德,明面上如何端庄守礼,如何成为妻主身边最拿得出手的贤内助;又暗中唤来经验丰富的名倌,秘授他床帏之间的欢乐,教他如何不着痕迹地撩拨讨好,将妻主的心牢牢攥在掌心。
总而言之,裴家儿郎的一生,从血肉到灵魂,都需围着未来的妻主打转。
每月,裴家都有固定的考核,既评判他日益展露的风华,也考核他学得的本事。
他生得极好,学习任何东西也总能最快领悟。于是,他的价值在一日复一日的严苛雕琢下,水涨船高。
直到他临近及笄之年,这意味着,他这块被精心打磨的美玉,即将被待价而沽,寻一个能给出最好价钱的门庭。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心底朦胧地勾勒未来妻主的轮廓,意外便猝不及防地降临。
在裴家,男子所得的待遇与其被评估的价值休戚相关,且资源有限,一人多得,便意味着他人受损,甚至会受到打压。
他因备受重视,无形中侵占了许多旁支兄弟的用度与机会,尽管他对此并无清晰意识,却早已引来后院诸多男子的深深嫉恨。
而男子间的倾轧,往往来得更为阴鸷狠厉,不择手段。
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在混乱中发生,冰冷的钗环划过,剧痛自脸颊炸开,从左眼角,一路撕裂至右边下颌。
他的父亲第一次如此失态,扑到他身边,泪如雨下,不顾一切地求来了太医署的医正,甚至顾不得什么女男大防,只求她能保住儿子的脸。
医正只看了一眼,便开了生肌祛疤的膏药,嘱咐了些注意事项,淡然离去。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一道无关性命,亦非不可恢复的皮肉伤。
可对于一个裴家男子而言,这无异于灭顶之灾。他所拥有的一切,荣宠、期待、未来,皆系于这张脸上。
如今,脸毁了。
父亲颓然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他清晰地听见,医正说即便用最好的药,细心养护,也需至少两年才能恢复如初。两年后,他已错过花期最盛的年纪,意味着……再也卖不出好价钱了。
恐惧日夜缠绕着他的心脏。
后院中,那些曾经隐忍的嫉恨化作了无形的欺凌,克扣用度、冷嘲热讽、刻意排挤……他终于明白了,昔日那些隐在暗处的,带着愤恨的目光究竟意味着什么。
绝望之下,在一个寂静的午后,他将脖颈放入悬好的白绫。
就在意识模糊之际,父亲尖叫着冲进来,剪断白绫,将他死死搂在怀里。
父亲滚烫的泪水流入他的颈窝,那灼热的湿意竟奇异地唤醒了他一丝求生的欲望
——他想活下去。不管怎么样,也要活下去。
后来,父亲听闻家族为他物色的联姻对象,竟是一位年近四十,素有凌虐后院男子恶癖的权贵。
父亲再也无法忍受,不顾母亲的沉默与阻拦,一意孤行,以“养病”为由,将他送回了祁阳城的父家。
祁阳城的夏末,燥热未减分毫。
他正与外祖父进行着疏离而客套的寒暄,张织罗回来了。
她的目光黏糊地在他缠着绷带的脸上暧昧地游移,随即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就是饮月表弟?听说表弟没出事前,可是裴家倾力培养的第一美人呢。快把纱布取下来,让表姐瞧瞧,是何等的天香国色?”
外祖父在一旁不痛不痒地叱了一句:
“荒唐!”
目光却同样瞥向裴饮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裴饮月垂眸,沉默以对。
张织罗被训斥,也只是撇撇嘴,浑不在意。
是夜,他拆开纱布准备换药。
铜镜昏黄,映出脸上那道狰狞的,尚未愈合的疤痕,宛如美玉上醒目的裂痕。
他瞳孔猛地紧缩,呼吸骤停。
铜镜里,窗外陡然出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待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脸后,瞬间盈满了惊恐,还掺杂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好丑!这么丑,也配叫第一美人?”
她嫌弃地啐了一口,骂了句粗鄙的脏话,随即像看到什么秽物般,迅速消失在窗外,连一句歉疚都无。
裴饮月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随即像疯了一样,将纱布胡乱地、一层又一层缠裹回去。
——不,不怕,他已经习惯了,没事的,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他拼命安慰自己,却因心慌意乱,连呼吸的气孔都忘了留出。
直到窒息感将他淹没,他才反应过来,猛地扯开纱布,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他猛地将头埋进棉被里,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筋骨。
半夜,他被闷醒了。
纱布被汗水浸透,湿漉漉、黏糊糊地贴在伤口上,又痒又痛。
他试着呼唤侍从,几声之后,唯有寂静回应。
无奈,他只得循着记忆,借着清冷的月光,摸索到院中的井边。
好不容易打起半桶冰凉的井水,浸湿了帕子,正准备拆下纱布擦拭,那股被人注视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猛地回头——
月光下,白日里那个女郎,正蹲在离水井不远的树上,怀里兜着好几个青梨,嘴里还咬着一个,此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以及他脸上那道无所遁形的疤痕。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又一轮嘲讽的降临。
然而,意料中的恶语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带着几分试探和古怪称呼的询问:
“男鬼……哦,不对,公子,你吃梨吗?”
他倏然睁眼,不敢置信地望过去。
只见她利落地从树上跳下,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极其自然地就着他刚打上来,本欲用来洁面的井水,哗啦啦洗了几个梨。
然后,她挑了个最大最水灵的,讨好似的递到他面前,压低声音:
“你家的,分你一个,当作没看见我行不行?”
见他不接,她有些急了,声音压得更低:
“我真不是故意偷你家的梨!”
话一出口觉得声调高了,又压低了声音,似是像他解释,
“我就是太饿了!”
他抬眼,看着那双在月光下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丝做坏事被撞破的窘迫。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嗓音因久未说话和方才的情绪波动而带着一丝沙哑:
“我要两个。”
晚膳时,因受不了那些或明或暗打量他脸的目光,他几乎未曾动筷,此刻早已饥肠辘辘。
什么“饭后不食”,什么“一日二餐”的裴家规矩,在生存的本能前,瞬间土崩瓦解。
他就着尚未干涸的泪痕,咬下了第一口梨。
起初是麻木的,味同嚼蜡。
可耳边传来燕绥之“嘎嘣脆”的咀嚼声,那般畅快淋漓,他竟然奇异地,从下一口咀嚼中,尝到了一丝清甜的滋味。
两人就这样,毫无形象地并肩坐在井沿,在静谧的月光下,狼吞虎咽着手中的梨。
他吃得快,吃完自己那两个,目光不由自主地瞄向她怀里那个完好的。
燕绥之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挣扎,腮帮子还鼓着,眼神在那梨和他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忍痛割爱,把梨塞进了他手里。
这一次,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品尝着那份甘甜。
“别哭了。”
她忽然说话,声音很轻,似乎是在安慰他,
“世间众生,历劫红尘,最后不过都是一具美人白骨。皮相而已,何必太过苦恼。”
“而且,公子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她的话,他起初并未入心。
直到最后一句,似是触动了某根紧绷的弦,被她这没来由的安慰说得有些烦闷。
他蓦地转头看向她,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冷峻:
“说得轻巧。那你呢?你可愿娶我这般容颜尽毁之人?”
问出口,他便后悔了,何苦自取其辱。
出乎意料,燕绥之脸上并未出现惊恐或鄙夷。
她顶着额角那块结着暗红血痂的伤,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坦然,竟真的偏头认真思考起来。
片刻后,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也行。不过我还没有及笄,你得再等四年。”
定朝风俗,男女皆十八及笄,方可婚配。
他愣住了,随即像是听到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嗤笑出声。
——四年?他的脸早好了,又何须下嫁给她这样一个看似落魄不羁,实际上无权无势的女郎?
裴家十几年刻骨铭心的教导,让他几乎本能地在心中权衡利弊。
他不再搭理她,沉默地拿起帕子,却发现因天气燥热,井水蒸发快,帕子已半干。
他看向木桶,里面本就不多的水,方才又被她用来洗梨洗手。
燕绥之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二话不说,上前利落地将桶中残水倒掉,然后熟练地再次拉动井绳。
在燕绥之打水的时候,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后背,单薄的夏衣上,隐隐渗出的血迹。
裴饮月看着那抹刺目的痕迹,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他拿着帕子,在铜镜前缓缓地擦拭着脸上的痕迹,泪水和汗液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
随后,他捏紧了帕子,抬起手,缓缓擦拭着结痂的伤口,心里却从未有过的平静。
那样的生命力,奔腾不息的生命力,是他从未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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