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封信纸

　　深夜像一块浸饱了墨汁的丝绒，将城市里最后一点喧嚣和光亮也严严实实地包裹、吞噬。
　　程家两层的小别墅静默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墙角夜灯发出一点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近乎催眠的嗡鸣，空气里是洗涤剂、木地板和熟睡交织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凌晨一点。
　　程芸夏在自己的床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羽绒被柔软温暖，但她却觉得浑身燥热，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皮肤下爬行，心脏时而急促狂跳，时而沉甸甸地坠着，了无睡意。
　　白天在梨大图书馆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被按下了慢放键、循环播放的电影，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反复在她脑海里冲撞、回响。
　　沈寂衍平静递过来的、沉重的书本，和他转身时挺拔清瘦的背影。
　　他镜片后那片沉静如深潭、却让她心慌意乱的目光。
　　还有抱着书走在他身后时，鼻尖萦绕的、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书页的墨香。

　　这些画面和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陌生的、让她既甜蜜又惶恐的窒息感。
　　梨大之行回来后，她就一直是这种状态。
　　做作业走神，吃饭味同嚼蜡，晚上更是辗转反侧。她试图在“回信”上找Yan说点什么，可对着空白的对话框，又觉得说什么都别扭，打出来的字删了又打，最终一个也没发出去。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嘛……”
　　这个念头，像一颗在心底浸泡了许久的种子，终于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顶破了最后一层薄薄的、名为“懵懂”的土壤，疯狂地、不管不顾地探出了头，枝叶虬结，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
　　她需要答案，需要一个宣泄口，需要有人来告诉她，她这种快要爆炸的心情，到底是不是正常的，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这个人选，几乎没有第二个选项。

　　程芸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她抱起自己床上那个印着卡通兔子的枕头，像抱着一个能给予勇气的护身符，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父母卧室门缝下透出一点点微光，显示他们应该也睡了。
　　程辞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程芸夏踮着脚尖，像只做贼的猫，悄无声息地挪到程辞房门口。
　　门没锁，只是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手机屏幕的冷光，还有程辞戴着耳机、压低声音的嘟囔，似乎是在跟谁打游戏。
　　“中路！中路支援啊！我靠这打野梦游呢！”
　　程芸夏在门口站了两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知道程辞打游戏时最烦人打扰，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刻。
　　但现在，她心里那头横冲直撞的小鹿，已经快要把她撞晕了。她需要哥哥，现在，立刻，马上。

　　她心一横，用枕头轻轻顶开了虚掩的房门。
　　程辞正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皱着眉、全神贯注的脸。
　　他戴着头戴式耳机，完全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直到一个毛茸茸的兔子枕头，和一个穿着白色珊瑚绒睡衣、头发睡得有些蓬乱的身影，猛地扑到他床上，紧接着，一双冰凉的手臂紧紧地、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力道，环住了他的腰。
　　“哥——我需要你，真的，哥你最帅了，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程芸夏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撒娇的急切和脆弱，脸埋在他穿着T恤的肚子上，手臂收得死紧，像是怕他跑掉。
　　“我操！”程辞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浑身一抖，手机差点脱手砸在脸上。
　　游戏里传来“Defeat”的音效和队友愤怒的骂声，他完全顾不上了。
　　他手忙脚乱地扯下耳机，低头看着像只八爪鱼一样死死扒在自己腰上的妹妹，感受着她冰凉的手臂和微微发抖的身体，先是茫然，随即是惊愕，最后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程芸夏你大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疯？！”
　　他试着去掰她的手，声音因为惊吓和被打断游戏而带着火气：“松手松手！你哥要被你勒死了！喘不过气了！”
　　“不松！”程芸夏抱得更紧了，声音带着哭腔，也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哥，我真的需要你……”

　　程辞的挣扎顿住了。他低头，借着手机屏幕还没熄灭的冷光，仔细看了看埋在自己肚子上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声音里的脆弱不像是装的。从小到大，他这个妹妹虽然偶尔会撒娇，但很少有这么情绪失控、不管不顾的时候。
　　上次这样，好像还是小学时被邻居家大狗追，吓得躲进他怀里哭。

　　心里的火气像被浇了盆冷水，滋啦一声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无奈、担忧和“我家白菜可能被虫啃了”的不妙预感。
　　他放下手机，不再试图掰开她的手，而是用那只刚刚还在激烈操作游戏的手，带着点生疏的安抚，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行了行了，松点，哥不跑。”他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说吧，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哥，哥帮你收拾他！”

　　程芸夏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头发蹭得他T恤窸窣作响。
　　她慢慢松开了手臂，但没完全离开，只是把脸抬起来一点，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某种程辞看不懂的、水润润的、混乱又委屈的情绪。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手，胡乱抹了一下眼睛，然后看着程辞，嘴唇翕动了好几下，才用很小很小的、带着巨大困惑和不安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在她心里盘旋了无数遍的问题：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嘛？”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程辞脸上的表情，从担忧、困惑，到惊愕，再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果然如此”、“我家白菜真的被拱了”、“还是隔壁那头最精的猪”以及“引猪入室的我真是个傻X”的复杂情绪。
　　他瞪着自家妹妹，那双总是带着点狡黠或嚣张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嘴角抽搐了几下，最终定格在一个近乎扭曲的、满脸黑线的表情上。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无人操作，自动暗了下去，彻底陷入黑暗。
　　过了好几秒，程辞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憋出来的：
　　“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差点把你亲哥勒断气，就……就为了问这个？”
　　程芸夏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但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的委屈。她点了点头，又把脸埋了下去，这次是埋进了程辞胡乱堆在床脚的被子里。
　　被子上有程辞惯用的柠檬味洗衣液味道，还有他身上的、混合着淡淡汗味和少年气息的暖烘烘的味道，很熟悉，很……安全。
　　“我就是……不知道嘛……”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点鼻音，“心里乱糟糟的，睡不着……看到他的时候，心跳得好快，脸也好烫……看不到的时候，又总是想……想他今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有没有……也偶尔想到我……”
　　“他对我笑一下，或者跟我多说一句话，我能偷偷高兴好久……可是，他有时候又好像离得很远，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是不是很奇怪？哥，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喜欢啊？”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把心里那些翻腾的、羞于对人言的细碎情绪，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像是在黑夜的海上漂泊了太久，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不管不顾地倾诉。

　　程辞听着她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诉说，脸上的黑线越来越多，眉头越皱越紧。
　　心里那点“不妙预感”被彻底坐实，还升级成了“完蛋了，白菜被猪连根带泥一起端走了”的绝望感。尤其是当她说到“他对我笑一下”、“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时，程辞脑海里自动对号入座了某个清瘦挺拔、总是对外人面无表情的身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酸溜溜的老父亲心态直冲天灵盖。
　　他引狼入室！不，是引猪入室！还是他自己亲手把猪牵到白菜地里的！
　　现在好了，猪把白菜迷得五迷三道，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折腾亲哥，还要探讨“喜欢是什么感觉”这种哲学兼生理学难题。
　　程辞磨了磨后槽牙，很想立刻冲到隔壁猪住过的客房，把某个罪魁祸首拎起来打一架。但看着怀里那颗毛茸茸的、因为困惑不安而微微颤抖的脑袋，和那带着哭腔的、无助的问话，他那点暴躁又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只剩下一地无奈的灰烬。
　　还能怎么办？自己惯出来的妹妹，自己认栽。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百转千回，充满了沧桑。
　　然后，他伸出手，这次不是拍背，而是带着点泄愤的意味，用力揉了揉程芸夏的头发，把她本就睡乱的头发揉成了鸡窝。

　　“喜欢是什么感觉？”程辞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种“我为什么要在大半夜跟妹妹讨论这个”的生无可恋，“就是你现在这种感觉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胡思乱想，患得患失……跟得了流感似的，不，比流感还麻烦，流感好歹有药治，你这病，”他顿了顿，语气更哀怨了，“我看是无药可救，病入膏肓了！”
　　程芸夏从被子里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在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点指引的微光，却又被他后面那句“无药可救”说得心里一沉。
　　“真的……是喜欢吗？可是……可是这种感觉，好难受……又好……好奇怪……”
　　“废话！”程辞翻了个白眼，虽然黑暗中程芸夏可能看不见，“不喜欢你能大半夜跑来折腾我？不喜欢你能因为他一句话一个眼神就魂不守舍？”
　　“程芸夏，你当你哥是傻子啊？你最近那些反常，你看他那眼神，还有上次在梨大……”他说到这里，想起图书馆“偶遇”时妹妹那副丢盔弃甲的模样，和沈寂衍那厮看似平静实则步步为营的举动，又是一阵牙痒痒。
　　“可是……”程芸夏咬了咬嘴唇，声音更低，带着不确定的怯懦，“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很傻？万一……万一他不喜欢我呢？我是不是……不该这样？”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程辞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
　　他看着黑暗中妹妹那双盛满了不安和卑微期盼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的，是一个少女初次心动时，最纯粹也最脆弱的胆怯。
　　他那个总是跟他斗嘴、张牙舞爪的妹妹，原来也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变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患得患失。
　　心里的酸涩和无奈，忽然就淡了一些，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
　　他伸出手，这次动作轻柔了许多，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傻不傻我不知道，”程辞的声音也放软了些，带着一种难得的、属于兄长的温和，“但喜欢一个人，本身没什么该不该的。心动又不是你能控制的。至于他喜不喜欢你……”他顿了顿，脑海里闪过沈寂衍看向程芸夏时，那总是平静无波、却会在某些瞬间泄露出一丝不同寻常专注的眼神，还有那些看似不经意、实则处处透着用心的举动：递书、扎头发、守夜、默认“特护”身份……
　　他心里那点不甘愿又冒了出来，但最终还是哼了一声：“那得看那家伙有没有眼光，配不配得上我妹妹。”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程芸夏却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一点勇气。
　　她往程辞身边蹭了蹭，手臂又不老实地环上他的腰，不过这次力道轻了很多，更像是一种依赖的姿势。
　　“哥……那我该怎么办啊？”她把脸贴在程辞肩膀上，闷闷地问。
　　“怎么办？”程辞被她蹭得有点痒，想推开又没忍心，只能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没好气地说，“凉拌！该吃吃，该睡睡，该学习学习！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喜欢归喜欢，但你首先得是你自己，程芸夏，不是围着别人转的小行星！听见没？”
　　“哦……”程芸夏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哥哥的话像一盆冷水，让她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是啊，喜欢归喜欢，但她还是她自己。可是……道理都懂，做起来好难。

　　她沉默了一会儿，就在程辞以为她听进去了，准备把她“请”回自己房间时，程芸夏忽然又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意和一丝耍赖：“哥……我今晚不想回去了……”
　　“什么？”程辞眉毛又竖了起来。
　　“我睡不着……回去肯定又要胡思乱想……”程芸夏说着，不等程辞反应，手脚并用地从他怀里爬起来，然后——非常自然地掀开程辞另一边的被子，像条滑不溜秋的小鱼，哧溜一下就钻了进去，还顺手抢走了大半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对着程辞。

　　“程芸夏！”程辞简直要气笑了，伸手去拽被子，“你给我回你自己房间睡去！”
　　“不要……”程芸夏把脸埋进程辞的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困意和一丝得逞的小得意，“我就睡这里……这里暖和……有哥哥的味道……安心……”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或许是刚才情绪的大起大落消耗了太多精力，也或许是蜷在熟悉安心的哥哥身边，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浓重的睡意迅速席卷了她。
　　没过多久，程辞就听到了身边传来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程辞拽被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低头，看着身边把自己裹成一团、只露出个发顶、已经迅速睡着的妹妹，黑暗中，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浓得化不开的无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他保持着一只手臂悬空、身体半扭的别扭姿势，僵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认命地、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尽量不去惊动旁边熟睡的人，然后动作僵硬地从那个“蚕蛹”边缘，艰难地勾回一点点被角，盖在自己身上。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兄妹俩交错的、平缓的呼吸声。窗外的夜色依旧浓稠，远处偶尔传来一声夜归车辆驶过的模糊声响。
　　程辞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毫无睡意。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这些年和沈寂衍相识相处的画面，闪过妹妹提起“他”时亮晶晶的眼睛和今晚无助的哭腔，还有沈寂衍那些看似平静实则……
　　啧，越想越觉得那家伙心思深沉，套路满满。
　　他引猪入室，结果猪不光拱了白菜，现在还害得白菜半夜不睡来掐亲哥，抢亲哥被子！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程辞在心里把沈寂衍翻来覆去“问候”了好几遍，又低头看了看身边睡得无知无觉、甚至无意识地往他这边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姿势的妹妹。
　　最终，所有的暴躁、无奈、酸涩，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
　　算了。
　　白菜自己要长腿往猪那边凑，他能怎么办？
　　只能……多看紧点，别让猪啃得太狠吧。

　　带着这种复杂难言、老父亲般忧伤又认命的心情，程辞在妹妹均匀的呼吸声里，也慢慢地、对抗着失眠，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少女的心事暂时沉入梦乡，而兄长的守护，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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