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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
书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春夜的微寒。
魏闲在书案后坐下,执起朱笔批阅着公文。季雨则安静地窝在旁边的蒲团上,铺纸研墨,继续临摹着上次还未练完的字。
一时间,书房内只余烛火摇曳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魏闲落下最后一笔朱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习惯性地侧目看向身旁。
季雨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低着头,神情异常专注,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侧影恬静。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面前摊开的几张宣纸——那上面写满了字迹,新旧交错。
起初他并未在意,只当她又是在摹写经文。
然而,当他的视线无意间聚焦,看清那纸上密密麻麻、反复书写的字迹时,捻着佛珠的指尖微微一顿。
不是经文。
而是重复地写满了两个字。
是他的名字。
仿佛这两个字,就是她整个世界的中心。
......
字迹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结构松散,到后来的逐渐工整、笔锋初显,与他的字迹确有几分相像,无声地诉说着执笔人曾在此耗费了多少时间。
一种极为细微的触动,如春蚕食叶,悄无声息地啃噬着他素来平静的心湖。
仿佛注意到他的目光,季雨笔下微微一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他:“兄长?”
“握笔的姿势,还有些许不妥。”他敛下眼底情绪,语气如同寻常的教导,听不出丝毫异样。
语落,他自然地伸手覆上她执笔的手,带着她运腕,一个筋骨遒劲的“魏”字便落于纸端。
写罢,他侧首想看她是否领会,却撞进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她根本未曾看字,只是仰着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目光太过专注,纯粹得揉不得一丝杂质,仿佛周遭的烛火、书卷、乃至整个世界都已虚化褪色,唯剩他一人清晰地映在她眼底。
“怎么了?”他温声问道。
她抿了抿唇,语气里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试探:“我可以不嫁去云家吗?兄长......”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书房内的所有温存。某种无形却极度紧绷的东西弥漫开来,取代了先前的一切。
魏闲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顿,笔尖的墨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痕迹。
他没有回答,也未松开手,只是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目光沉沉地锁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空气似乎凝滞了,只剩下烛火不安地跳动。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是今日在宴上......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不是的......”她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没有人对我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成婚应该是相悦之人才能做的事。可我......”
她顿了许久,指尖紧张地蜷缩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重新抬起头,望入他深不见底的眼底,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可我喜欢的人......是兄......”
“阿姌。”
这是他第一次用近乎冷漠的语气念出她的名字。
这两个字,骤然斩断了她未尽的话语,也斩断了空气中所有摇摇欲坠的暧昧与试探。
季雨愣在原地,脸颊上因鼓起勇气而染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只剩下错愕的苍白。她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完全没预料到会得到如此冰冷的打断。
见她眼中迅速漫上水汽与不解,他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似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阿姌,我知你心意。”他的声音重新放缓,“但云家这门亲事,关系甚大,牵连甚广。它是一步必须落定的棋。”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郑重地许下许诺:“但为兄向你保证,只需一日。待礼成次日,我便接你归府。从此不必再踏足云家,可好?”
她望着他,那些解释与承诺在她耳畔回荡,却未能驱散心头的滞涩。
他给的承诺,无疑都是她想要的结果,可为何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是因为他将她的“出嫁”视作棋局的一步?还是因为他那般平静的姿态?仿佛她的难过、她的挣扎,都不过是他可以轻易安抚、并纳入算计的情绪......
她以为他们之间那些日渐亲昵的触碰,至少掺杂了几分真心。可当他将她的婚事说得如同处理公务般条理分明时,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看清过他。
她偏过头,第一次避开了他欲拭泪的手指。
魏闲伸出的手凝滞在半空。
"怎么了,阿姌?"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唇边那抹笑意已悄然敛去。
"我......"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想独自静一静。"
说罢,她缓缓抽回被他握着的手,起身时裙裾在蒲团上拂过,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行至门边,指尖即将触到门扉的刹那——
身后传来他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最寻常的嘱咐:
“夜深露重,披件外裳再走。”
季雨脚步微顿,视线掠过一旁小几上整齐叠放着的墨色披风。
午时他见外面似乎起了风,便遣了阿尽去将这披风送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沉默地站在原地,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去取那件披风,只径直推开门,头也不回地没入廊下的夜色中。
门扉轻合,将满室烛火与那压抑的氛围都关在了身后。
【主人......你还好吗?】金鱼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浓浓的担忧。
【我演戏呢。咋样?演的不错吧?内心独白虐不虐?伤不伤感?】
【......】
书房内。
魏闲阖目揉着眉心,脑海中却反复浮现出那双满是震惊与受伤的眼眸,以及她转身离去时那单薄的背影。
左手指节无意识地收紧,佛珠冰凉的触感沁入肌肤,却未能平息心底那丝罕见的躁意。
他缓缓睁开眼,案上还摊着写满他名字的宣纸。那些字迹,此刻看来,却分外刺眼。
夜色渐深,摇曳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明灭灭,孤独清冷。
......
接下来的几日,季雨几乎整日都呆在汀兰水榭。
她不再踏足东院,更不曾出现在那间熟悉的书房。每日不是倚在窗边看书,便是在院里侍弄花草。
阿尽倒是每日送来各式东西,有她爱吃的桂花糕,也有各式金银首饰,只是季雨全都原封不动地让他送回了东院。
一种微妙的僵持在两人之间蔓延,如同一条看不见的弦,在两人之间越绷越紧。
这日午后,季雨正倚在汀兰水榭的窗边看书,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二姐!”
魏沁提着杏色的裙摆跑进来,脸颊似因疾走而泛着红晕,眼神里掺杂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羞涩。
“怎么了?这般匆忙。”季雨放下书卷,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这几日,魏沁倒是时常来找她说话,虽依旧有些小别扭,但那声“二姐”却叫得愈发顺口了。
魏沁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像是怕被旁人听了去:“那个......许、许公子......他方才派人递了信来......”
“许公子?信里说了些什么?”季雨想起来了,魏沁前日与她提起过,上巳节那日,她送予香囊的那位玄衣公子,名唤许昭,是禁军的统领。
魏沁脸颊更红了,“他......他邀我今晚去西市看花灯......说有胡商带来的琉璃灯,很是新奇......”
“这是好事呀。”季雨微微一笑,“那你便去呀。”
“我......我一个人不敢去......”魏沁揪着衣角,眼神飘忽,“万一被人瞧见了,告诉我爹或者大哥......而且,就我们两个人......多不好意思啊......”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嗫嚅。
季雨了然。未婚男女私下相约,于礼不合,魏沁胆子虽平日里胆大也不拘于礼数,但在这种事上,终究是害羞的。
“所以......”魏沁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季雨,带着恳求,“二姐,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就当......就当是我们姐妹俩一同去逛夜市,碰巧遇上许公子,如何?”
季雨下意识地想拒绝。她此刻心绪不佳,实在没什么兴致去充当他人姻缘里的点缀。
“三妹妹,我......”
“二姐!好二姐!”魏沁不等她说完,便拉住她的衣袖轻轻摇晃,撒娇道,“你就陪我去嘛!就这一次!我保证!有你在,我才能壮壮胆......”
见季雨仍面露难色,魏沁又急忙道:“西市今晚可热闹了,除了琉璃灯,还有西域来的舞姬表演,卖各种新奇玩意儿的摊子也多!你就当是去散散心嘛!总比一个人闷在屋里强,对不对?”
季雨看着魏沁恳求的神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仅此一次。”
“太好了!谢谢二姐!”魏沁立刻眉开眼笑,仿佛生怕她反悔,“那说定了!戌时三刻,我们在侧门碰头!我都打点好了!”
......
华灯初上,夜幕低垂。
西市果然如魏沁所说,人流如织,喧嚣鼎沸。各色灯笼将街道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混杂着食物香气、香料味以及人群的热浪。胡商的骆驼铃铛叮当作响,杂耍艺人的吆喝声与观众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魏沁紧紧挽着季雨的手臂,既兴奋又紧张,目光不停在人群中搜寻。季雨则有些心不在焉,周遭的热闹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她置身其中,却难以融入。
“在那儿!”魏沁忽然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季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一个卖糖人的摊子旁,站着一位身着墨蓝常服的挺拔身影,正是许昭。他似乎是刻意选了身不那么扎眼的颜色,但那通身的英武之气,在人群中依然显眼。
许昭也看到了她们,快步迎了上来。他先是对着季雨抱拳一礼,神色略显局促:“魏二小姐。”然后目光便落在了魏沁身上,那刚毅的脸上竟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沁儿......”
魏沁脸颊飞红,低着头,声如蚊蚋:“许、许公子。”
三人汇合后,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魏沁和许昭显然都拘谨得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目光偶尔碰撞,便迅速分开,各自脸上绯红一片。
季雨夹在中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正想寻个借口暂时离开,好让他们独处,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魏二姑娘和三姑娘吗?还有许兄?真是巧啊!”
季雨循声望去。
只见万清玉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玉骨折扇,从一个卖西域银器的摊位后踱步出来。
他今日换了身天青色的长衫,倒添了几分清雅,只是那双微眯的桃花眼,依旧带着几分轻浮。
“万清玉?!”魏沁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下意识将季雨往身后护了护,语气里满是戒备,“你怎么在这儿?”
“三姑娘这话说的......”万清玉“唰”地合上扇子,在掌心轻轻一敲,唇边漾着无辜的笑意,“这西市难道只准二位姑娘来赏玩,不许在下也来凑个热闹。”
他眼波流转,目光在许昭和魏沁之间打了个转,扇骨虚点,语气里带着几分促狭:“不过许兄倒是好雅兴,竟邀得魏府两位千金同游,实在令人艳羡。”
许昭早已习惯他的不着边,只负手而立并未接话。魏沁却急了,脸颊微红:“你胡说什么!我们是......是碰巧遇上的!”
“哦?碰巧?”万清玉眉梢轻挑,尾音拖得绵长,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但他并未深究,目光越过魏沁,落在始终静立一旁的季雨身上,笑意更深几分。
“我与二姑娘真是有缘,上巳节渌水畔一别,不想今夜又在灯市相逢。
既这般有缘,不如一同逛逛?”
季雨能感觉到魏沁攥着她衣袖的力道紧了几分。她垂眸思忖片刻,还是将衣袖从魏沁手中抽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担心,你与许公子自去赏灯便是,我与万公子随处走走。"
比起当电灯泡,她还是宁愿和神经病待在一起。
“二姐!”魏沁还要再劝,万清玉却已笑着截过话头:“三姑娘放心,在下定当护二姑娘周全。”
一直沉默着的许昭也低声开口,声音沉稳:“沁儿,万公子虽言行不羁,但为人磊落,既出言保证,定会护二小姐周全。”
魏沁看了看许昭,又瞥了眼摇着扇子、笑得像只狐狸的万清玉,虽仍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应了。
望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熙攘人群中,季雨这才转向万清玉,淡淡道:“有劳万公子了。”
“能为二姑娘解围,是在下的荣幸。”万清玉执扇浅笑,与她并肩沿着灯火璀璨的长街缓步而行。
与此同时,东院书房内。
魏闲刚处理完一批从宫中送来的加急文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阿尽悄无声息地进来,为他换上一盏新茶。
“禀大人,二小姐午后一直在汀兰水榭看书。戌时三刻,三小姐与二小姐一同从侧门出府,往西市方向去了。”
这几日,他虽未主动寻她,但她的动向,每日都会让阿尽派人盯着并报于他知晓。
魏闲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西市?”
“是。我们的人跟着,看到三小姐与二小姐在西市与许昭公子碰了面。之后......万清玉公子出现,与二小姐说了几句话,现在二小姐正与万公子单独在西市闲逛。”
杯盖与杯沿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氤氲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幽深的眼眸。
万清玉......此人是太子表亲,行事放诞,确有其倚仗。因着东宫的关系,彼此也算相识,知其虽看似轻浮,内里却并非全无章法。动他,不值当,亦会横生枝节。
但。
这绝不意味着他能容忍此人留在她身边。
其他人也不行。
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行。
他站起身,所有翻涌的戾气与冷意瞬间敛入眼底,压成一片沉静无波的墨色。
“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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