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问

　　晨光透过窗棂漫溢空气中，浮尘在其间缓缓流转，仿佛时光也为之凝滞。

　　十三四岁的谢菱歌坐在梳妆台前，犹带着几分刚醒时的懵懂慵懒。

　　她面容姣好，肌肤细腻，只是眼神还有些游离，对着窗前那盆幽兰怔怔出神，任由侍女檐语为她打理着最后一缕发丝。

　　就在这时，前院猛地传来一阵粗暴的呵斥声，紧接着是纷乱沉重的脚步声、瓷器刺耳的碎裂声，还有仆妇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所有的宁静荡然无存。

　　谢菱歌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惊醒，手中捻着的一支簪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一种近乎本能的、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心跳得又急又重，几乎要挣出胸腔。

　　前日书店老板隐晦的警告、哥哥这几日眉宇间难以化开的沉郁不安……所有的这些瞬间拼凑成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

　　“檐语！”她失声叫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颤抖。

　　她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瞬，身子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檐语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慌忙扶住她：“小姐！”

　　谢菱歌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哥哥，是哥哥出事了。

　　她一把推开檐语，提起裙裾便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

　　檐语在她身后惊惶地哭喊阻拦：“小姐！别出去！危险！”

　　可她哪里拦得住？此刻的谢菱歌，被巨大的恐惧和对兄长的关切淹没了，所有的闺训仪态都被抛诸脑后。

　　她跌跌撞撞地冲过回廊，闯入前院。眼前的景象让她如承惊雷，浑身血液都凝住了。

　　只见几名身着赭色公服、腰佩横刀的官兵，正凶神恶煞地扭押着一个人，正是她的哥哥谢兰渚。

　　谢兰渚显然刚从房中被拖出，只仓促披了件外袍，发髻微散，衣衫略显凌乱，失了平日里的温润儒雅，透出几分狼狈。

　　他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所料的悲凉。

　　尽管身形被官兵挟制着，他的肩背却绷着，以一种近乎倔强的姿态挺得笔直，艰难地维持着世家公子最后的体面。

　　周围一片狼藉，试图上前理论的老管家被粗暴地推开，一个小厮被打翻在地。

　　当谢兰渚看到冲出来的妹妹时，那强装的镇定终究破碎，眼中涌上深切的痛楚与焦灼。

　　“哥哥！”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喉间溢出，谢菱歌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直直朝着押解哥哥的官兵冲去。

　　她完全失了理智，伸出手不顾一切地去拉扯那桎梏着兄长的官兵手臂。

　　“放开他！你们凭什么抓人！放开我哥哥！”她哭喊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变调，带着少女特有的绝望下的无助与本能反抗。

　　“让开！”被拉扯的官兵极其不耐，猛地一甩胳膊，力道将谢菱歌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那官兵厉声呵斥：“官府拿人，闲杂人等退避！再敢阻拦，连你一并拿了！”

　　“闲杂人等”这四个字深深刺入谢菱歌耳中，让她伸出的手不禁一缩。

　　领头的那位官员冷眼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倨傲，冷冰冰地开口：“谢小姐？令兄牵扯朝廷重案，奉上命缉拿。请自重，莫要妨碍公务！”

　　“自重”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分明是在指责谢菱歌方才的失态。

　　“菱歌！回去！别过来！回去！”谢兰渚目睹妹妹受辱，瞬间双目赤红，奋力挣扎着嘶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惊惶。

　　此时，檐语终于哭喊着追了上来，死命地从后面抱住谢菱歌的腰，不让她再往前冲：“小姐！小姐求您了！别过去了！”

　　老管家也含泪扑上前，与其他几个忠仆一起，颤巍巍地挡在谢菱歌身前，形成一道人墙，生怕她再冲撞官兵惹来更大的灾祸。

　　谢菱歌被死死地抱住，再也无法向前一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官兵粗暴地推搡着哥哥，身影决绝地向着大门外走去。

　　她徒劳地伸着手，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身体因巨大的悲痛与无助剧烈地颤抖。

　　在被拖出大门前的那一刻，谢兰渚艰难地回过头。

　　兄妹俩的目光在空中最后一次交汇。

　　他的眼中是强压下的镇定、深不见底的担忧与不忍告别。

　　她的眼中是滔天的恐惧、灭顶的无助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一刻，少女眼中某种天真柔软的东西，随着那即将远去的身影，彻底碎裂。

　　就在一片哭喊与混乱中，一个神色沉凝的身影疾步出现在庭院内。

　　谢忱赶到了。

　　他显然来得匆忙，官袍甚至有些凌乱。

　　他一眼扫过院中景象，被官兵扭押的长子、哭得几乎瘫软的女儿、一片狼藉的地面，那双历经风浪的眼中顿时闪过剧痛与惊怒。

　　但这些情绪几乎在瞬间便被压了下来，他脸色沉肃，不见波澜。

　　他并未冲上去与官员理论，而是大步流星，径直走向被押着、即将拖出大门的谢兰渚。

　　在所有人包括那些官兵惊愕的目光中，谢忱扬起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谢兰渚苍白的脸颊上。

　　力道控制得巧妙，声音惊人，却未必伤骨。

　　全场霎时一静，连拉扯的官兵都下意识松了松手。

　　刚刚还被绝望淹没的谢菱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惊得止住了呜咽，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眼中全是茫然与不解。

　　“逆子！”

　　谢忱的声音洪亮，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愤怒：

　　“我平日如何教导于你？修身齐家，谨言慎行！你倒好，终日不思进取，结交些狐朋狗友，妄议些离经叛道之言！如今惹下这等滔天大祸，累及家门清誉，你……你愧对列祖列宗！”

　　这显然是定性，将事件归纳于儿子年少无知、交友不慎、言行失当的家风问题。

　　“家门不幸！老夫教子无方，竟养出你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他主动揽责，姿态放低，将谢府置于管教不严、亦属受害的委屈位置。

　　这番斥骂，表面雷霆万钧，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将事件性质往家事、小儿妄言的方向引去，竭力避开任何可能的政治敏感联想。

　　训斥完毕，谢忱瞬间变脸，他转向押解的普通官役，脸上挤出沉痛又带着几分无奈歉意的表情，拱手道：

　　“诸位差爷辛苦。家门不幸，出此逆子，劳动各位跑这一趟，惊扰府邸，实乃老夫之过。”

　　谢忱将姿态放得极低，给足了这些执行吏面子。

　　说话间，他已不动声色地靠近领头那个小头目，袖中早备好的银票极其隐蔽地滑入对方袖中。

　　他声音压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

　　“小儿年轻气盛，一时糊涂。路上山高水远，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莫要太过为难，老夫感激不尽。”

　　那小头目察觉袖口一沉，指尖微捻已知分量，脸上紧绷的肌肉顿时缓和不少。他微微颔首，语气也客气了些：“谢大人言重了，职责所在，只要令郎配合，我等自不会苛待。”

　　此举既确保儿子路上少受皮肉之苦，也为后续打点门路留了余地。

　　最后，谢忱才将目光转向一直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的刑部郎中莫成，他今日真正的对手，亦是旧怨。

　　谢忱脸上此刻已无丝毫怒气，只剩下深深的疲惫、自责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切，他朝着莫成深深一揖。

　　“莫大人。” 他声音沉缓，“家门不幸，让您见笑了。老夫教子无方，疏于管教，愧对朝廷，愧对圣恩。此番全赖莫大人秉公执法，雷厉风行，及时拨乱反正，才未使这孽障酿成更大祸患，老夫在此谢过！”

　　“文书，老夫已看过。” 他继续道，语气诚恳，“莫大人依法办事，章程序件无懈可击。这逆子就交由莫大人和刑部依法审查处置，老夫绝无二话！只盼朝廷和律法能念其年少无知，予他一个改过自新、洗心革面的机会。”

　　莫成脸上的冷笑僵住了，他预想了谢忱的种种反应，暴怒、争辩，甚至失态哀求。唯独没料到是这般彻底的、毫无抵抗的认罪和俯首，还将他捧得如此之高。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阴阳怪气、乘胜追击的话，此刻若再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气量狭小、得理不饶人。

　　他像是蓄力一拳打进了一堆棉花里，浑身不得劲，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干咳两声，语气索然无味：“谢大人深明大义，下官佩服。令郎之事，刑部自会依律审理，给朝廷一个交代。带走！”

　　最后一句命令，倒是显得有些草草收场。

　　官兵押着谢兰渚离去，谢兰渚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和妹妹，眼神复杂，终究被推搡着消失在照壁之后。

　　谢忱背对着众人，站在原地，宽大的官袍下显得有些空敞，他没有回头去看儿子消失的方向。

　　他迅速转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管家和几名心腹家人，声音沉稳，条理清晰：

　　“立刻封锁消息！府中上下，今日之事，谁敢对外妄议半句，家法严惩，绝不姑息！”

　　“备车！我要立刻出门。”

　　随即，他一把拉过跟随多年、心腹管家福伯，

　　走到一旁，用较低的声音吩咐道：

　　“立刻安排几个机灵可靠、口风紧的生面孔，去城中几处最大的茶楼酒肆、坊市口散出话去，就说我家那不成器的孽子，因酒后狂言、交友不慎，触怒上官，已被家主亲自责罚，扭送官府法办。”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要说得痛心疾首，要多骂孽子，突出谢家管教严苛、绝不护短，你明白怎么做。”

　　福伯重重点头，眼神一凛，立刻领会了家主是要将此事定性，控制在家风丑闻而非政治事件的深层意图，随即离开，匆匆前去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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