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公难为

作者:聿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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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听不得夸


      这里靠近山谷,本就只有宋姓猎户一家。火焰将小院吞噬殆尽后,便无物可烧,而后升起了缭绕的白烟。
      棕马在不远处垂下脖子,轻嗅着干枯的杂草。
      裴承槿道了一声“稍等”后,在密林边缘找了点马儿可食的干草,喂在了它的嘴边。
      马嘴左右咀嚼,干草被嚼得翘起了边。
      马儿蹭在裴承槿的手掌上,喷出的阵阵热气惹得他手心发痒。
      裴承槿察觉宋黛在看他,随口解释道:“喂点草,一会儿便可上路。”
      司岱舟同裴承槿一起回了皇都。
      他自登上帝位,已是许久不曾出宫,更别说在一个本该上朝的早上。
      车帘被他掀开一角,失去遮拦的寒风争先恐后地朝着马车中灌,起了一身的冷意。
      街市上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每一张面目都分外鲜活,不由让司岱舟想起了早已逝去的日子。

      在司岱舟从皇都刺客追杀中脱身后,他便易容成了别的样貌。依着这脸,他安然活了下去。
      司岱舟也曾想过,自己是否要用他人面目了然一生,虽再不是皇子,却还能留下一条命在。
      然,事与愿违。
      他流落各处,每个深夜,无不因噩梦而惊醒。司岱舟偶尔会恍惚,自己到底顶着自己的脸,还是他人的脸。擦身而过的人,是路人,还是要杀了自己的刺客。
      他在日复一日的恐慌中终于明白,他不能舍弃自己的样貌,舍弃自己的姓名,做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走尸。
      后来,司岱舟按照先皇的旨意,到达了边州。
      时任边州统帅呼延生,破异国雄狮,守境安土,威震边塞。
      司岱舟选择隐瞒身份加入边州大营,从卒子做起,在刀枪火海中以血肉之躯拼杀,亲手杀死那个懦弱的深宫皇子。
      呼延生已过不惑之年,却经丧子之痛。对他而言,司岱舟的出现,更像是老天的一份厚礼。
      于边州,于他自己,二者皆是。
      呼延生早已知晓司岱舟的真实身份,也知晓千里之外的皇都中暗流涌动。司岱舟不过是弃子一枚,命将不保才来了边州。
      但他看得明白,司岱舟一双眼睛中,是远超同龄人的果敢坚韧。
      如此,镇守边州方后继有人。
      司岱舟的冠礼,是呼延生在军营中办的。于他而言,呼延生虽为统帅,却更似父亲。他一身武艺,皆由呼延生亲传。
      彼时,在边州禹城的街市上,司岱舟同呼延生一起吃肉饮酒。虽不过是一简陋小摊,滋味平凡,他却从未忘记过那种满足的暖意。

      寒风从脖颈后吹过,裴承槿侧头一瞧,正见宋黛扯着帘子,远远看着某处,神情是说不出的怅然。
      “宋黛姑娘,是第一次来皇都?”
      话说出口,裴承槿方觉有些唐突,又将话转了个弯:“皇都繁华,稀奇物件也多,姑娘若是想添置些什么,直说便可。”
      “多谢公子。”
      司岱舟放下了手,街市上的热闹景色被隔绝在外。
      “之前没来得及问,姑娘做何营生?”
      马车走入了一条小道,马蹄踏在青石板路,回声阵阵。
      司岱舟顺着葬身火海的院子主人身份,瞎编道:“我家是猎户,平日只靠打猎为生。”
      原来是猎户,怪不得女子也高大有力。
      裴承槿全然信了,随后细细想了想宋黛的情况,回道:“若是猎户,在皇都中应会无聊。不过姑娘近日还是莫要出门,吃食我来吩咐下人。”
      话音刚落,二人已经行到了一处店铺。裴承槿勒马停车,回身嘱咐道:“此店为宅行,请姑娘稍等,在下去买一处院子。”
      裴承槿选的院子,距离裴府不过几步路。
      一来,方便他差人送些吃食。二来,若有贼人一路追至皇都,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便也好办了。抓住再用刑,不怕贼人不吐出这幕后黑手的来历。
      待付了银子,裴承槿便将宋黛领到了刚买下的小宅中。
      这宅子不知荒废多久,院内已陈满旧灰。
      裴承槿将木桌擦出一片干净地儿,放上一纸房契,又压了一块小石头。
      “这是房契,姑娘妥善保管。裴某还有要事,不能再留,请姑娘见谅。”
      房契被风吹得簌簌而动,司岱舟瞧着,竟然觉得镇纸的小石异常多余。
      这风并不大,却又无法拒绝。它吹动了一张纸,和一颗沉寂的心。

      藏烨好容易等裴承槿离开了院子,司岱舟却仍未出门。
      又等了一阵,只见一名仆从拎着菜篮,敲响了门。
      他看着司岱舟接过菜篮道了谢,随即那名仆从也欠身离开。
      等到大门紧闭,藏烨找准时机,从墙上翻了进去。
      司岱舟坐在院中石凳上,身体中失常的感觉却迟迟未消,手边还是那一纸房契。
      “陛下。”
      抬眼一看,藏烨已经站在了面前。
      “在暗卫中找一人来此处守着。若是有人上门,就说是宋黛的阿兄。”
      藏烨摸不清皇帝的想法,只是恭敬地应了下来。
      等到司岱舟坐上回宫马车,他将假面从脸上除去,手指抚上这张男子的脸。指尖触感真实,却让他心生恍惚。
      仿佛方才种种,是他偷了谁的时间,夺了谁的魂魄,做的黄粱一梦。

      裴承槿将宋黛安顿之后,只身回了裴府。
      裴九已在府中急得焦头烂额,想出去寻他,却又不知去哪里找。见裴承槿无恙归来,他才歇了一口气。
      “厂公一夜未归,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说来话长,我要进宫一趟,详细的回来再说。”裴承槿行色匆匆,步履生风。
      裴九见裴承槿身上染满了血迹和灰土,委婉道:“厂公还是先换身衣服,属下马上去备好热水。”
      这番模样确实不适合进宫面圣,裴承槿只得先压下了这份急切。
      此次探查岐山,虽然怪人被大火所烧,但也并非没有收获。
      首先,这怪人与寒鳞草的关联,板上钉钉。不过却在岐山并未寻到寒鳞草的踪迹。
      再次,大理寺少卿死于岐山药王庙,随即贼人特意在岐山留下嗜血怪人,为的就是杀死前来查案的人。那么,大理寺少卿所追查的偷造军械一案,也应同掌控怪人的幕后之人有关。
      最后,也是令裴承槿大为震惊的。不足一月,城郊失踪流民竟成为了丧失神志,只知杀戮的怪人。
      所有事情,看似独立,实际环环相扣。背后阴谋,不言而喻。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将流民一事,上达天听。

      火红的木炭堆叠一处,迸溅出的光点很快消失殆尽。
      铜铫不知已经烧了多久,松鸣风韵之声不绝于耳,而那铫子上的白雾,也缠绕多时。
      司岱舟回了文华殿,正倚在紫檀宝座上。面前书案的正中间,则是那一纸房契。
      “噗呲——”
      沸水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滚,声声入耳,吵得司岱舟甚是烦躁。
      宋沛一早守在司岱舟的寝殿外,却被藏烨告知今日陛下身体不适,休朝一天。
      然而皇帝并未召见,他又怎敢私自入内,只能一直候着。
      这一等,便将太阳等到了正头顶。
      宋沛自然察觉不对,心中打鼓之际,又见藏烨回了寝殿。藏烨却说,陛下不在寝殿,一直在文华殿。
      宋沛只好挺着半截入土的身子跑去了文华殿。
      想必是陛下操劳政务,通宵达旦。
      他呼出一口气,心中难免有了些慨叹。

      裴承槿从沐浴更衣,到入宫觐见,一刻不停。
      此时,他正朝着文华殿大步迈进,便看见了弯着腰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宋沛。
      “宋公公安。”
      宋沛没抬眼,便听见这像是被沙石磨过的声音,登时眼皮一跳。他装作没听到,微微阖上了眼。
      裴承槿见状,拉长了调子:“宋公公!安好啊!”
      “裴厂督。”
      宋沛扯了一下自己下垂的嘴角,声音缓慢:“陛下并未召见,裴厂督怎得又来了?”
      “自是有急事啊!”裴承槿情真意切:“还要劳烦宋公公为我通禀一声。”
      眼皮上的褶子似乎更是重了几分,宋沛拧着脸,沉声道:“裴厂督今日来的不是时候,陛下身体抱恙,歇下了。”
      “陛下真是——勤政爱民!身体有恙还在文华殿中啊!”
      裴承槿一开口,调子更高,惹得宋沛差点在原地跳了起来。
      “裴厂督!何故大声喧哗!”
      如此动静,司岱舟再听不见,就是耳朵不好使了。
      他换了斜倚的姿势,直了身子。略一停顿后,又伸手将案上的房契收了起来。
      “宋公公,让裴承槿进来吧。”
      司岱舟的声音传过殿内,等再传出了厚重木门,则生了沉闷的回响。
      宋沛听皇帝松了口,将眉毛一敛:“裴厂督!请吧!”
      文华殿中,帘幕色彩鲜艳,麒麟祥纹盘锯于三尺丝缎之上,流光溢彩。
      殿内中央,满地铺锦,织金毯上九龙齐飞。
      裴承槿快步进了大殿,双膝触地而拜。
      “奴才参见陛下!”
      司岱舟瞧着裴承槿换了一身飞鱼服,左臂动作自然,不像半分有伤的样子。
      “裴厂督,平身吧。”
      裴承槿微微欠身,道:“多谢陛下。奴才今日无旨觐见,确有要事禀报。”
      司岱舟的手中端着一封奏折,目光却恰好略过了奏折边缘,落在裴承槿的脸上。
      “裴厂督哪次不是说,有要事禀报,这次又是何要事?”
      语气古怪,话中有话。
      裴承槿略一蹙眉,收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攥紧。
      “禀陛下,几日前奴才曾向陛下提及城郊流民遭受诱骗以至失踪,陛下可还记得?”
      “自然。”
      城郊流民一事,看似事小,却能反映出这朝堂之上贪墨成风,食素盈朝。
      而司岱舟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他在明面上惩戒了户部侍郎曹康适,但同时也需要曹康适来操办善后。故,此人不能弃。
      司岱舟以为裴承槿是要提及此事,便率先开口道:“裴厂督先前说,这拨给养济院的款并不足以安顿流民,朕便让曹侍郎着手重新办了,可有不妥?”
      “奴才并无此意。”裴承槿俯身行礼,又道:“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自无不妥之处!”
      又是这样的话。
      裴承槿同宋黛所言,字字肺腑。后背破了,就给她伤药。宅子烧了,就为她买一处新的。
      怎么到了自己这儿,除了虚无的溢美,就只有奉承之言。
      司岱舟从紫檀座上起身,衣袍堪堪擦过地面,金色细线映出了深浅的光芒。
      “听耿卿说,裴厂督这几日并未前去调查军械一事啊。这朕安排的差事,真是就不值得费心吗?”
      整句话说完,司岱舟已经站在了裴承槿面前。
      日光自背后倾泻,打下的身影恰好将裴承槿遮盖。他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承槿。
      但裴承槿听着,只觉得皇帝是因他未去找耿元恺一起查案,而心生不满,便沉默了些时间,想着应答之话。
      “裴厂督一张巧嘴,怎得此刻却不言语?莫非是朕说中了,你是不愿做朕安排的事情吗?”
      司岱舟见裴承槿面上神情微微松动,更觉得自己猜中了。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自心底喷发,激得他的声音扬高些许:“裴厂督若是不想做,那趁早把位子空出来,朕好另择贤良。”
      都说司岱舟喜怒无常,现在看来,实在是有病。我不过夸了他两句,夸到马屁股上了吗?尥蹶子给谁发疯。
      裴承槿心下恼火,尽力控制着自己面上的表情,还是不免显出了端倪。
      阴影在裴承槿的脸上分出深浅之别。他垂下的长睫打出了深灰一片,司岱舟看不见他眸中的情绪。
      眉间的那颗红痣则染上了浅浅的灰。
      目光流连在这颗痣上,司岱舟突然发觉,自己是想看清裴承槿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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