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万人迷

　　俞时得知郑奇的死讯已经是过年的时候了。

　　除夕前夜下了场大雪，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俞时得了假，喜笑颜开地从周月昭房间里出来，即将见到郑奇的欢喜叫他忽略了周月昭准假时面上奇怪的神色。

　　自打上次他带着周月昭和郑奇碰面以后，他就鲜少再见到郑奇了。每次不是周月昭这里有事，就是郑奇那里有事，时间一晃，他竟然已经快三个月多没和他再见了。

　　这些日子他跟着周月昭又学着认了很多字，郑奇寄来的信他也大多能看懂了，甚至自己也写了回信。但他还是迫切地想看见郑奇，想看见一个鲜活的人。

　　郑家离周府还算有些距离，这次过年俞时不用再躲着周月昭，因此他嘀咕着要不多带一些东西回去吧。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这个也要带，那个也要带，最后装了满满的一个包裹。

　　出门时碰见院子里扫雪的小厮，他都惊讶了：“茗烟，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俞时苦恼又开心地笑：“很多吗？我要回家过除夕啦！”

　　“回家？”小厮一脸艳羡地看着他，“真好啊，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初五吧，”他五指张开做了个有点夸张的表情，“少爷准了我五天的假呢！”

　　小厮更羡慕了。但这一年来俞时有多受宠整个周府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再羡慕也没用，还不如扫雪扫得干净点，说不准周月昭心情好了就能给他赏银。

　　中午的时候周月昭去主院吃了饭，回自己院子后叫来随从：“今天桌子上的那道汤，你叫小厨房的人再做一份煨着。”

　　随从应下，过了会儿回来反馈：“少爷，厨娘说这汤煨太久会失了味道，如果您是今晚要的话她们就晚些再做。”

　　“行。”周月昭点头，“多做点，我留着给小鱼的。”

　　随从愣了一下，本有些疑惑难道少爷已经忘了今早才给俞时放了假，但一瞧他面上含笑，那点困惑就都咽下去了，只垂着头低低地应了声“是”。

　　周府一群人吃完了年夜饭，周夫人本想留周月昭一起守岁，周月昭却推脱说自己有事。

　　周夫人不满：“你整天待在府里能有什么事。”但这些年她也知道周月昭是个极有个性的孩子，最终还是没强留，任由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周月昭看着时辰，盘算着从周府到郑奇家的距离，招招手冲一旁的随从道：“叫厨房里的人把汤端上来吧。”

　　等热汤变温后，俞时果然跑得飞快地冲到了院子里，嘴里叫着：“少爷！少爷！”

　　声音里的哽咽和惊惶叫周月昭听了都觉得有些心疼了。

　　他从房间里推门走出来，和俞时对上视线。现在的俞时狼狈的很，远不是今早开开心心地离开周府的模样了。

　　周月昭面上的笑真切了些，他往前走了几步，稳稳地扶住俞时发颤的手臂。他问：“怎么了，小鱼？”

　　俞时茫茫然地望着他，眼睛只一眨，那滴将掉不掉的泪珠就落下来了：“少爷……少爷……”他哽咽着，“求您救救阿奇……求您救救他……”

　　他的身体一直在抖，隔着布料周月昭都能感受到他的手臂凉得不像话。周月昭拧了眉，拽着他往屋子里面走：“进去再说。”

　　俞时磕磕绊绊地跟着他走进去，食不知味地一口喝了周月昭强硬地要他喝的汤，又开始重复那句话：“少爷，求您救救阿奇！”

　　周月昭看了眼被俞时扔在一旁的瓷碗，慢条斯理地问：“阿奇是谁？”

　　“阿奇就是我弟弟啊！”俞时有些着急，“就是上次您见过的那个！”

　　“噢，”周月昭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是说郑奇？”

　　“对对对！”

　　周月昭又问：“他怎么了？”

　　俞时面上的表情变迟钝了，说话也结巴起来：“他……他……”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阿奇他死了。”

　　俞时拎着一大包东西到郑家的时候还不到午饭的时间。他开开心心地掏出钥匙开了门，嘴里叫着：“阿奇，我回来了！”

　　然而一片寂静。

　　此刻的俞时还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有些奇怪郑奇居然也会睡懒觉。他把包裹放地上，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本以为会暖和许多，却没想到冷得和外面不相上下。

　　他皱着眉，先是瞟了一眼安稳地躺在床上的那人，又折返从厨房里拿了些炭到屋子里点燃。

　　屋子逐渐暖和起来了。俞时脱了外衫，嘴里嘟嚷着“这居然都不醒”，而后伸手去摸床上那人的脸，一片冰凉。

　　俞时被炭火烘烤得发烫的手心也逐渐凉了下去。

　　他双手捧着他，轻声叫他：“阿奇？阿奇？”

　　郑奇依旧闭着眼，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俞时把炭盆挪到床边，烟气火熏火燎地冲进他的眼睛。他把头埋在郑奇颈边，一如很久以前郑奇埋在他怀里。

　　那时的郑奇在哭，现在俞时也在哭。

　　但他哭着哭着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哭。俞时抬起头，贴心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而后去了厨房做饭。

　　热气腾腾的饭菜被他端进卧房，他把其中一份摆在床边，自己开始吃另一份。这顿饭大约是在郑家吃过的最丰盛的一次，俞时带回来了不少东西，这一顿就全部处理了。

　　他像个木偶一样夹菜、咀嚼、吞咽，吃着吃着，又开始哭了。发颤的手端不住碗，“啪嗒”一下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伸手去拉郑奇盖在被子下的手，紧紧地攥着，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干涩无比：“阿奇、郑奇、你醒醒啊……”

　　但他心里清楚，郑奇不会再醒过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方法能再救他了。

　　可他不甘心。他像个疯子一样又冲回了周府，他想着——少爷、周家少爷，他一定会有办法吧？他看起来什么都会，所以一定会有别的方法吧？

　　然而周月昭却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可怜的小鱼。”他听见周月昭说，“人都死了，你还要我怎么救呢？”

　　俞时望着他流泪，从悄无声息到嚎啕大哭。这次周月昭是真切的有些心疼了。

　　他安抚性地拍拍俞时的背，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可怜的小鱼，怎么办，你只有我了。”

　　温热的汤变凉了，油脂在表面凝了白白的一片。周月昭给俞时盖上被子，吩咐一旁的随从：“拿出去倒了吧。”

　　随从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回想起他中午就安排厨房做了汤，又瞟了眼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也在抽泣的俞时，心惊得后背出了一层的冷汗。

　　半夜的时候，俞时醒了。他盯着漆黑的床幔发了会儿呆，而后起身出去了。

　　天上又开始下起雪来，冰冰凉凉的落在他身上。周月昭睡眠浅，听见开门的动静也披上衣服出去了。

　　俞时扭头和他对上视线，然后跪下了：“少爷，您能帮帮我吗？”

　　“小鱼想要我怎么帮你呢？”

　　“我想知道阿奇是怎么死的。”俞时的声音很平稳，似乎那些伤心和痛苦都随着眼泪一起被排出体内了。

　　周月昭垂眸看着他：“可是我能得到什么呢，小鱼？”

　　俞时连想都没想：“我的一切。”

　　原来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啊。

　　周月昭有些分不清心里的愤怒因何而起，他扬起笑，又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俞时：“可是小鱼，你对我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呢？”

　　俞时被问住了，他呆呆地跪在地上。雪下大了，扑簌簌地落在他肩上，俞时被凉的打了个寒颤，却什么也说不出。

　　于是周月昭叹了口气：“不过谁叫我喜欢你呢，”他朝俞时伸手，“只要小鱼从此以后都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对。只要俞时一辈子都在他身边就好了。无论是因何而起的愤怒，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总会弄清楚。

　　在皎皎的月色下，俞时握住了周月昭的那只手，将自己往后的一生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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