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晨光熹微之时，睡眼朦胧的阿斯塔从横七竖八的地铺中坐起身来，等待昏聩的血液流出大脑、意识逐渐回笼。
　　这里是莱锡城东区的一间公寓。十来个年轻女人挤在这间堪称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却并非什么玉体横陈的旖旎画面。她们带着旧毯子或毛毡，在如脚手架般林立的双层床铺间找个空隙躺下，一起吞吐着充满汗液、灰尘和体表油脂的沉闷空气。她们之中有女佣、洗衣妇、乞丐、暗娼、游民、非法的小贩，阿斯塔算是特殊的，因为她有最多的行李和最体面的工作，而且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刚好在唯一的窗边，有相对清新的空气和结实的床……她的下铺被房东改装成了置物柜，反倒让这个奇怪的组合结构更稳固了。
　　门外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阿斯塔慢腾腾地爬起来，卷起毯子，堆到床角，取下床沿挂的弓箭，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铺。
　　当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嘎时，窗子另一边的下铺，一堆还算干净的被褥间忽然伸出一条胳膊。那胳膊在空中胡乱晃了几下，最后逮住了阿斯塔的小腿。
　　“蓓茜？”阿斯塔轻声问。
　　床上那团东西蠕动了一下，探出一只毛绒绒的脑袋。蓓珊妮大概是这里最漂亮的女人了，既不干瘪憔悴，又不臃肿松垮。她细嫩白皙，身材曼妙，圆润小巧的脸上镶嵌着精致的五官，沙色的鬈发蓬松柔软。虽然现在这副半醒不醒的模样没展示出她亮而动人的眸子，不过慵懒迷蒙的神态倒别有一番风情。
　　“你也醒了？”蓓珊妮打了个哈欠，“我迷迷糊糊了好久，但就是睡不好……我好像现在还听见狄娜的小崽子哭。”
　　“就是在哭。”阿斯塔看向门口。狄娜是新来的，据说结婚才两年就死了丈夫，被丈夫的亲戚们逐出家门，只得带着孩子来到这里，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零工过活。昨天半夜，她的女儿饿得大哭，吵得屋内无人入眠，她只得抱着女儿在门外待了一夜。但这破地方的门没那么优秀的隔音效果，有时候还能隐隐听见婴儿拔高调子的哭嚎。
　　“哎，把她赶出去有点过意不去，但那小崽子实在烦人……”蓓珊妮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抱怨，“那么小个玩意儿，嗓门大得要死。就不能省点力气去睡觉吗？再哭也没法给她喂饱呀。”
　　“再忍忍吧，她过几天领到薪水，就能把小崽子的嘴堵住了。”阿斯塔拍了拍蓓珊妮垂出床沿的胳膊，“先睡吧。”
　　蓓珊妮嗯了一声，钻回被窝里去了。阿斯塔踮起脚尖，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鞋子和杂物，推开房门。
　　狄娜抱着她的女儿坐在门口。听到响动，她回过头来，阿斯塔注意到她的脸上有泪痕。
　　阿斯塔绕过狄娜，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此刻，朝阳还未从层层叠叠的斜屋顶上冒出来，只是从房屋狭窄的缝隙间透出几线金红的光，爬上如雪崩般蔓延的垃圾堆，跨过寂寥的街道。那些错落的建筑在阳光之下，如同远山重叠的黑影。
　　靠近集市，逐渐能听到一些人声。每天卖牛羊奶的人会早早摆摊，抢在警察巡逻之前卖完跑路。虽然时间紧迫，不过由于价钱只有商店里那些瓶装奶的一半，因此人们都蜂拥而至，不出两个钟头便能抢购一空。
　　阿斯塔侧身挤过人群，举起皮水袋。摊主飞快地装了一袋羊奶，放在秤盘上，拨动秤砣。
　　“你去掉水袋的重量没有？它很重……”阿斯塔扯开喉咙，而摊主只是随意一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随即把皮水袋还给阿斯塔，大声喊道：“一龙牙八龙鳞！”
　　“少两个龙鳞可不可以？就两个……”阿斯塔试图讲价，可身后的人已经发出不满的嘘声，一个嗓音尖细的妇女骂骂咧咧，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只好飞快掏了钱，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阿斯塔回到公寓后，已经有不少人出门干活了，房间很快空旷下来，只有几个人依旧裹着毯子，埋头大睡。狄娜还坐在门口，两眼呆滞地盯着向下旋转的楼梯。
　　“给，羊奶。”阿斯塔把皮水袋递给狄娜。它还带着温度，阿斯塔在回来前借了餐馆的厨房加热过。狄娜神色微怔，随即开始不停道谢。没有奶瓶，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用水袋一点点喂。
　　“她叫什么名字？”阿斯塔伸手戳了戳婴儿的脸颊，这个小家伙正在专心喝奶，没有对阿斯塔的骚扰作出任何抗议。她不像那些躺在摇篮里的婴儿那么圆润可爱，瘦瘦小小的，像只光秃秃的小水獭，但就像蓓珊妮说的，嗓门可是一点不差。
　　“还没有取。长辈们说，孩子要活过一岁再取名字。”狄娜抽空抬头，向阿斯塔扯出一个微笑。她的相貌算得上漂亮，脸型匀称，五官秀气，不像阿斯塔这样有宽下颌和大嘴巴，只是太瘦了，颧骨和颌骨显得有点突出。“实在太感谢您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您……我之后赚了钱，一定会还给您……”
　　“倒也不用……”阿斯塔挠了挠下巴，“我不太擅长针线活，如果衣服破了，你能帮忙补一下就好。”
　　“当然，这些小事就交给我了。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正说着，那小婴儿不知道是被呛到了还是不喜欢羊奶的膻味，突然放声大哭，狄娜慌忙拿开水袋，拍抚着怀中那只软绵绵的小生物。
　　“抱歉……”小婴儿终于消停下来，狄娜腼腆一笑，将水袋还给阿斯塔，阿斯塔又推了回去：“你拿着吧，我还有一个。”
　　“谢谢您。”狄娜将水袋封好，放在身边，“您就是阿斯塔，是吧？听说您是一位优秀的猎人呢。”
　　“勉勉强强吧，我一个人还不太敢进深山里去。”
　　“我觉得您已经很优秀了。您独立、勇敢、勤劳、还如此慷慨善良，想必此后的生活会越发幸福。”狄娜怜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儿，轻轻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我希望这孩子以后能成为像您一样的人。”
　　“我哪有那么好嘛……”阿斯塔有些不好意思，抬脚踢着不存在的石子，生涩地转移话题。“那个，说起来，你是从哪来的？”
　　“凯普尼。”狄娜压低了声音，“我是偷偷藏在列车的货箱里逃过来的，没有买票，也没办户籍。您可千万要替我保守秘密呀。”
　　“当然。”阿斯塔凑到狄娜耳边，“其实我也差不多。现在咱们俩有共同的秘密啦。”
　　狄娜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她怀中的婴儿似乎被欢乐的气氛感染，咯咯地笑了起来，嗓门跟哭的时候一样响亮。阿斯塔见她们的状态都好了很多，于是最后捏了捏婴儿的小脸，转身跑下楼梯：“我走了，晚上见！”
　　现在去找西尔维娅吧。已经过了一天，她大概不会那么生气。阿斯塔盘算着，向帕奇德宅邸的方向走去。它是少有坐落在北区的宅邸之一，阿斯塔不必绕远路。
　　一个钟头后，阿斯塔来到了帕奇德宅邸门口。今天的宅邸意外的喧嚣，看门人正和一个棕色皮肤的中年男人吵得不可开交。路边堆着几只镶着铜边的大木箱，几个同样棕色皮肤的人聚集在一起，用听不懂的语言窃窃私语。阿斯塔注意到，他们中有些人的打扮跟萨玛尔很相似，缠着花纹繁复的腰带，耳朵上缀着亮闪闪的黄铜装饰。
　　他们都是扎比奇卡人。阿斯塔心生疑惑，可他们来帕奇德宅邸干什么？那艘商船已经在莱锡港口停了好多天，如果触犯了什么法律，早该出事了，他们现在来找总警长是不是有点晚？
　　“阿斯塔！”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传来，阿斯塔抬眼去看，发现齐赛勒就混在那群扎比奇卡人里。他们的长相对于阿斯塔来说并没有多少不同，她差点没认出来。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阿斯塔上前搭话，余光一一瞥过这群外乡人。他们都在看着她，有几个还嘀嘀咕咕些听不懂的玩意。“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
　　“我？我来找西尔……”鞭痕似乎隐隐作痛，阿斯塔把后两个字咽了回去。“……帕奇德小姐。”
　　“你有办法进去？”齐赛勒眼睛一亮，“快帮帮忙吧，船长想见帕奇德警长，但到现在都进不去！”
　　“我才没那本事呢！小姐不高兴，我照样被关在外面！”阿斯塔连连摆手，“话说你们找警长干嘛？出了什么事？”
　　“这个……”齐赛勒眼神飘忽，把阿斯塔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拜托你想想办法吧，这事真的很紧急……今天早上突然冒出来一群警察，抓了好几个我们的人，佩林和萨玛尔都在里面！”
　　“什么？”阿斯塔瞪大眼睛，“萨玛尔被抓了？为啥？”
　　“我也不知道啊！”齐赛勒哭丧着一张脸，“本来以为是因为来的时候没给警长上供，结果船长现在带礼物来了，却被关在外面，我们都急死了！拜托你，一定要帮帮忙，至少转告警长或小姐……”
　　“不不不不，我可不敢！”眼见齐赛勒有靠近的趋势，阿斯塔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脸上的疤痕，“看到了吗？我昨天才被小姐抽的！她不把我轰出来就算好，我怎么敢在她面前乱说别的什么！”
　　“拜托，就进去帮忙说句话，稍微问一句就好！”齐赛勒不依不饶，右手拉住阿斯塔，左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钞票往阿斯塔手里塞，那钞票的厚度让阿斯塔吃了一惊——这笔钱可不是一个船员能拿出来的，着实让她狠狠动摇了。
　　“不够吗？”齐赛勒看出了阿斯塔的犹豫，伸手去拽自己的皮带扣，阿斯塔一惊，刚要逃开，齐赛勒就已经把皮带扣上的装饰圆环拆了下来，塞进阿斯塔手里——那是一块货真价实的黄金。
　　阿斯塔一时间屏住了呼吸。这枚金环值多少？八十？一百？还有这些钱，已经远超一次巡猎能挣到的工钱……而拿到这些仅仅需要一个问题、一句美言？
　　雪松村空置的老房子在她眼前闪过。拥挤的公寓，冬日的炉膛，蓬松可口的白面包，家人的笑脸，一一划过她的脑海。她很需要钱，她一直需要钱。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兴奋地鼓动，自己的呼吸堪比风箱。
　　“……我去。”阿斯塔深吸一口气，把手中的东西塞进了随身布袋。大不了再挨一鞭子，跟金子比起来，这点小伤实在微不足道。
　　“多谢了。”齐赛勒看起来松了口气，“我真的很担心萨玛尔……他从来不擅长打架，那些警察会把他揍惨的……”
　　“我就告诉小姐你们在外面，然后问问发生了什么，对吧？”阿斯塔确认道，“然后这些钱就是我的了？”
　　齐赛勒用力点头。
　　这简直是飞来横财。阿斯塔极力压住嘴角，立刻转身向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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