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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小时候,顾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她能做任何事,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她的未来有无限可能,她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因为没有人告诉我,我想要的一切都不会实现。我满怀希望地狂奔,而世界是一片荒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顾陈在路边等车。她一边笑一边擦雨水,也可能是眼泪。
顾陈理解陈茹君已经很久没工作了,一个人生活并不容易;她的再婚对象应该和顾昌毅不一样,她有权利去获得自己的幸福……
可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多久了?
上次打视频的时候陈茹君说有电话过来,表情为什么那么不自然?
我跟陈茹君说自己不想回顾昌毅那里、想跟她走的时候,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为难?
我怎么没发现呢。
她觉得我是她幸福生活的阻碍。
她迫不及待要把我抛开。
顾陈眼前突然浮现出她妈心虚地编各种理由敷衍她的情景。她觉得好笑,一股巨大的荒谬攥住了她。
刚刚的咳嗽好像把自己给咳空了,肋骨里空空荡荡。顾陈站都站不住,只能捂着肚子蹲下来,手也没力气地从行李箱拉杆上滑落,她不得不虚扶着箱子保持平衡;笑得她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真的出来了。
等到车,顾陈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高铁站。她跟着人流往前走,站台上的灯很亮,亮得刺眼。
高铁缓缓开过来。窗里的人们安静地继续各自的生活。顾陈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她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在破碎、崩塌,变成一片空茫。
就跟自己体内一样。
她头晕目眩根本站不稳,胃在身体里燃烧,翻江倒海,她只能把自己折起来喘息着干呕。
你哭着说要带我走。
你掐住我说就恨我不争气。
你扑过来抱住我。
你把我关在冬夜门外寒冷的走廊里。
你说你爱我。
我躲进你的雨披里。
妈妈,妈妈?
原来你和这个世界一样冰冷。
.
晚上的高铁站很冷,风从站台呼啸而过,头也不回地奔进夜色。
世界一片死寂。呼吸声太响,顾陈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一样。
她走出高铁站。城市的光亮遥远且微弱。仅仅半小时的高铁、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外面的景象却截然不同。
就是这里吗?就是这里有自己的未来。
只有自己的未来。
那些“以前”是不是早已经离我而去?不只是时间尺度上的。它们是不是永远都回不来?
自己从前的那些反抗跟现在比简直是小打小闹;顾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这一幕就这样发生了。
——像一座过于陡峭的滑梯,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早就“咚”的一声落到底了。
顾陈握紧她的行李箱,把它拉得更靠近自己一点。
她整个人都有点僵,不知道是不是穿太少的缘故,但她停在那里、那个高铁站出口,不想再往前一步。
就好像她即将迈进黑暗的未知与虚无。
周围没人,因为根本没什么人在这一站下车;公交站牌旁空空荡荡,路边停着两辆等客的出租车。
有什么东西拦住了顾陈。像一堵空气墙,把她挡在那里,恐慌、迷茫……这些情绪死死地缠住了她,这个世界好大,她开始看不到明天了。
“小姑娘,坐车不啦,这个点没有公交车啦!”最前面那辆出租车的司机透过车窗喊她。
不,不对。
不对。
顾陈回过神。
身后没有值得你怀念的过去。
她再次遥望那些微弱的光亮,深吸一口气,再把它呼出去。
顾陈,别回头。她告诉自己。
眼前这才是你的生活。
她拖动行李箱,坐进那辆出租车,说出那个自己没住多久的地址。这里是郊区,司机载着顾陈跟她的一点行李驶离这里唯一的建筑,跟着风驶入夜色。
窗外是飞驰而过的街景,顾陈只能看到一盏盏路灯和每盏路灯下被照亮的那一小块绿化带。
车窗没关,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凉爽中带着一丝惬意。
这里的路很宽,修得也好,路上只有她们一辆车。她们驶过一个又一个的绿灯,一路直行,没有拐弯,也没有刹车和停下来。
这样畅通无阻的行驶让人感觉自由。
在情绪大起大落后,在这样的疾驰中,顾陈居然依旧能感受到惬意。就像之前的那些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像现在只是一次单纯的旅游。
顾陈想,我这样算是真正的自由了吗?
.
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但还是很累。昨天到这儿之后顾陈什么都没做,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几乎是倒头就睡。
在床上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手机锁屏上显示了一大堆消息,顾陈一个都没看。
体内的空洞好像已经充斥了她的整个躯壳。顾陈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什么都不想干。
手机又振了几下,让她有点难受。她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半天手机,打开一看,那些红点又看得她头疼。
刚刚是裴清宴发的消息,问顾陈去不去晚自习之前的训练赛。顾陈往下翻了翻,早些时候许安和沈俞今也问了她。
顾陈挨个儿回了句“刚睡醒”,又把手机丢到一边。她抓了抓头发,又倒回床上。
真糟糕,今晚还有晚自习。
更糟糕的是,今天一顿饭都还没吃。
.
好吧。
胃的话还是要听的。
迫于饥饿,顾陈又去了那家馄饨店。这家店真的很适合状态不好的时候去吃,因为它每张桌子上都有四瓶不同种类的辣椒,各加一勺,提神醒脑。
她吃到一半,觉得身体慢慢热起来了。真奇怪,五月份了还觉得冷。
有人放了一袋生馄饨在她这张桌子上,然后在她对面坐下了。
坐呗,反正没人。顾陈头都没抬继续吃。
裴清宴看了几秒对面那碗全是辣椒的不知道什么馄饨,那辣椒有红有黄,各式各样,填满了除了馄饨之外的所有地方。
他不知道顾陈是怎么吃下去的。
顾陈对这个辣度接受良好,往旁边抽了张纸继续吃。
嗯?刚刚余光好像瞄到些什么。顾陈抬起头。
是裴清宴。刚升起的社交面具又放下了,顾陈看了他一眼就当打招呼,又低头吃她的早饭中饭晚饭。
三饭合一。
她吃得整个人都红了,抬头的一瞬间视觉冲击力很强。平时顾陈的唇色很淡,眼神也很少有一个固定的焦点,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裴清宴盯着她看了半天,等她又抬头朝他挑眉才慢吞吞地开口:
“还以为你不觉得辣呢。”
不太想聊天。
顾陈擦了擦嘴,撑着头问:“你不是去打训练赛了?”
“结束了。”裴清宴活动了一下身体。这桌椅对他们俩来说都有点太矮了,没什么很舒服的坐姿。
“他们都去上晚自习了,我呢,决定花这点时间来陪一陪我的卧室。”
又是这种懒散的语气。顾陈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呢,吃完回家?”裴清宴问她。
家?
顾陈愣了一下,觉得她已经没有家了。起码那套房子也不能算她的家。
我难道还应该觉得幸运吗?
至少我妈还让我住她这套房子。
“为什么不是去学校?”顾陈问。
“没看到你的包。”
裴清宴又问:“你逃过课吗?”
“你觉得呢?”
馄饨吃完了,但还没饱。顾陈一边问裴清宴一边思索要不要再来点什么。
裴清宴觉得吧,顾陈像那种、看着一副不守规矩的样子,实际上什么都照做了,然后在暗地里给你搞个大的。
那种人。
“不管逃没逃过,今天都逃一次呗。”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顾陈晃了晃手指,拒绝了这个提议,“没包也可以去上晚自习的。学校还有一大堆书翘首以盼我的到来,这是我的使命。”
顾陈开始胡说八道,不知道以怎样的一种精神状态,以至于直接忘了要不要再吃点饭:
“你顾姐我旷课无数,因而深感晚自习之珍贵,所谓高中之晚自习上一节少一节,是故不应再旷也。”
顾陈单纯地不想回家。或者说她不能把那个地方叫家。她没有地方可待了。所以以前不喜欢的学校在现在也算是一种安慰。
.
今天可以称得上毫无状态。
顾陈对以前能轻轻松松解决的题束手无策。她一个字没写,看到卷子就想发呆。
一下课,沈俞今就转过来跟她聊天,顾陈如蒙大赦,虽然沈俞今说的话、她自己的回答都模糊不清,但顾陈觉得自己从没聊得这么投入过。
聊到一半,沈俞今突然不说话了。顾陈疑惑地看向她,却发现沈俞今担忧地盯着她的手看。
什么?
怎么了?
顾陈也下意识地看去。
她的手在抖。
是那种很剧烈的、幅度和频率都很大的抖动,顾陈却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至少吃饭的时候还没有吧?不然勺子里的汤都要抖下去了。裴清宴问她怎么回事,她还可以说她是在模拟过渡流。
想到这里,顾陈忍不住笑了。这真的太好笑了,也许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二好笑的事,稳居第一的是顾锦程的那句“爸爸”。
想到这里就更好笑了,顾陈笑得完全弯了下去,头都埋到了课桌下面。她听见沈俞今小心翼翼的声音:
“顾陈,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笑着抹了把脸,发现手已经不太听使唤。她努力控制着它们做了几个动作:“没事,可能下午睡觉的时候压到了。没什么事。”
没事。
我只是有点不适应。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没事。
我不是还想着要逃离我爸吗?
现在根本用不着逃了。我妈也不会管我了。我应该感到高兴啊。
也许这就是高兴的表现呢?
想到这里,顾陈又笑了。
真搞笑啊。
大概自己真的很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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