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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将李絮安顿睡下后,姬承雪并未一同就寝,他拎着那两盒精致的点心,悄无声息地回到书房,进入书房下的那处密室。
密室内部点上了二十几支蜡烛,把密室内外两间都照得亮堂堂的。宁秋水正俯身在一个被牢牢束缚在刑架上的囚犯身前,她背对着门口,羽人特有的修长身形在灯光下拉出摇曳的影子,一张薄如蝉翼、泛着诡异柔光的乳白色“纸张”,正被她轻轻覆盖在囚犯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姬承雪静立门边,没有出声打扰。他看着宁秋水以朱砂为墨,笔尖在人皮纸上蜿蜒游走,写下细密娟秀的小字。
最后一笔落下,囚犯剧烈的挣扎逐渐停止,眼中的恐惧被一片茫然的空洞所取代,最终昏死过去。
宁秋水直起身,轻轻揭下那张人皮纸,其上的符文已消失不见,恢复了平滑。
她转过身,露出一张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的苍白面容,看到姬承雪,也不惊讶,只扬了扬手中的物事。
“成了,真的成了……”她的声音带着实验成功的亢奋,却又因连日不眠不休的操劳而有些沙哑,“可惜我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覆盖一层新的记忆,而非抹除记忆本身。就像有些书画铺子祖传的贴画手艺,好处是只要‘颜料’的特性足够强韧稳固,旧的记忆就无法穿透。当然,‘画布’本身的品质才是最重要的。”
她的目光扫过姬承雪,从他身上剥下的这块人皮,毫无疑问是最顶级的“画布”。
姬承雪将食盒放在一旁散落着药杵和干涸血渍的木桌上,一双金色眼睛扫过石台上失去意识的囚犯:“囚犯还有很多,明天又能补上一批新的,这种术法应该很耗费心神吧。”
宁秋水嗤笑一声,用一块沾了特殊药水的软布小心擦拭着人皮纸:“我亲爱的上司,你以为这是拔刀砍人那么简单?记忆和承载记忆的脑子,它们有多精妙复杂你是懂的,如果操作稍有不慎,就会让受术者变成傻子,或者直接颅脑炸裂而死。想要精准覆盖特定片段,又不损伤其他地方,需要的掌控力……你想想吧。”
她掀开一个食盒闻了闻:“啊——还算你有点良心,没放肉,不然我真是没得吃了。”
姬承雪看着她放下仪态飞速进食,语气平静无波:“施术一次能持续多久?”
宁秋水咽下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如果是你来施术的话,那就看受术人心智如何,如果心神足够坚定,也就能持续一到两个月;如果心神不定呢……至少能维持半年,甚至更久,毕竟这是从你身上剥下来的东西,也只有你能控制住它……它有个很大的缺点,有一次实验中它表露了自己的想法,差点把我给骗了。”
姬承雪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说这么多,是为了赌我的良心?”
宁秋水耸耸肩:“没办法啊,我曾经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命就这么苦,于是自学了观星术,看了一下我自己的命星,结果显示我就是那种靠着强者庇护才能活下去的命格,在乱世里跟着强势的上司反而是好事……你是唯一一个没惦记过我肚子的人,出手还大方,是我现在能抱到的最好的大腿。”
姬承雪道:“……事情要人去做,所以要给办事的人花钱,要人卖命之前必须给人吃饱饭,结盟的前提是要有共同利益,我以为这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该知道的常识。”
宁秋水丝毫不介意掀自己家老底:“很遗憾,羽人的绝大部分贵族乃至皇帝都没有这种常识,他们觉得父神的恩赐只能属于他们……太高傲了,如果不是父神和羽人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羽人早就绝种了……再腐败的秩序也是秩序,但先进的混乱依旧是混乱。”
“王朝末世,人若飘蓬。”
姬承雪叹息一声,便走向密室更深处,经过桌案时,那张被宁秋水放好的乳白人皮纸竟微不可查地卷曲了一下,如同感知到主人靠近的宠物。
铁门后那块巨大蓝冰上仍然摆放着卫凌风的尸身,冰床旁边那个带凹槽的石台上,绘制着一个繁复的血色阵法,阵法中央,一团一人多高、微微搏动着的肉块静静矗立。
那肉团由姬承雪割下的自身皮肉逐渐生长组成,色泽暗红,表面布满蜿蜒的血管般的纹路,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异香与腐败的诡异气息。
姬承雪的目光掠过肉团,最终定格在水晶棺中的挚友脸上,金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恨意。
“他太心善,违逆了母亲的命令,又有那两个贱人在明面上做推手,才落得如此下场,但是我感激他,若不是他心善……当年死的就是我的奶娘。”姬承雪的声音低沉,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我欠他一条……不,我欠他三条性命,我得还他。”
宁秋水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是啊,姬教宗只是让他处理掉你那个奶娘,他却偏偏要告诉你,还帮你把人送走,彻底脱离了姬教宗的监控范围。这份‘友情’,代价可真不小啊。”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探究,“说起来,那个奶娘现在……”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带着女儿和外孙女安度晚年。”姬承雪打断她,显然不愿多谈,“复活卫凌风所需的一切,我都会取来。”
——
安定坊,齐王府。
虽已夜深,齐王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齐王姬静仪并未处理公务,而是斜倚在铺着狼皮的软榻上,眉头微蹙,显得有些心绪不宁。
他刚结束与几位心腹幕僚关于代北军务的密谈,此刻卸下了在人前的威严肃穆,流露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烦闷。
梁修端着一碗温好的羊肉汤,轻轻走了进来。他步伐轻悄,将汤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柔声道:“殿下,夜深了,用点汤暖暖身子吧。”
姬静仪“嗯”了一声,却没有动,目光落在梁修低垂的眉眼上,忽然开口:“阿修,你在家中时,可曾听说哪家有尚未定下婚约的青年男子,身子骨特别弱,风一吹就倒的那种?”
梁修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姬静仪这是在为姬鹤的婚事烦心。
华京贵族圈中,确实有此惯例——寻一个家世尚可但病入膏肓的未婚夫,争取让女儿未过门即守寡,既可全了名节,又能将女儿长久留在身边。
他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姬鹤的疼爱,也有一种隐秘的、不愿她属于任何人的私心。
他沉吟片刻,道:“殿下疼爱县主,臣明白。臣……回去便仔细寻访族中亲友,定要为郡主寻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刻意加重了“合适”二字,彼此心照不宣。
姬静仪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伸手拍了拍自己榻边的空位:“坐下说话。”待梁修依言坐下,他很是自然地侧过身,将头靠在了梁修的大腿上,闭目养神,口中喃喃:“还是你懂我,我妹妹过了年才九岁,她性子又单纯,对外人又过于敏感,偏偏得了神明青眼获得了那样可怖的力量,本王实在不放心将她嫁给不知底细的男人,把她留在家里让本王时时刻刻看顾才行。”
这动作过于亲昵,已远超君臣之间该有的界限。梁修的身体瞬间僵硬,但很快放松下来,手指试探性地、极轻地落在姬静仪的发冠边缘,为他解开发冠,帮他按摩着太阳穴。
姬静仪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并未拒绝。
“能为殿下分忧,是臣的本分。”梁修低语,感受着指尖下年轻亲王温热的体温,心中那份混杂着敬畏、忠诚与暧昧不清的情感如藤蔓般悄然滋长。
他享受着这份独一无二的亲近,仿佛自己是齐王最亲密的所有物。
次日,当梁修怀着为兄妹二人排忧解难的心思回到梁府,准备在族中寻访“合适”人选时,等待他的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鸿门宴。
他的父母,梁氏当代家主与主母,端坐堂上,两旁还坐着几位族老,气氛庄重得近乎压抑。
“修儿,你常在齐王殿下身边走动,可知殿下对枝阳县主的婚事,究竟是何章程?”梁父开门见山,目光锐利。
梁修谨慎地回答:“殿下实在是太疼爱郡主,所以欲寻一家世清白、性情温厚且身体孱弱的子弟。”
梁母接过话头,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既然如此,何必舍近求远?你弟弟梁信前头两个妻子福薄,如今房中虽有个贵妾崔氏伺候着,也生了三个儿子,但正室之位一直空悬,若县主下嫁,梁家绝不会委屈了县主!”
梁修心中巨震,梁信?那个庸碌好色,内帷混乱,连个荫官都袭不上的弟弟?也敢肖想姬鹤?他哪里配!
不等他反驳,梁母又道:“还有你,年岁也不小了。你舅舅家的表妹邓妙,蕙质兰心,与你正是良配。我们已与你舅家通过气,只待你点头,便可交换庚帖。”
梁修脸色发白,他终于明白了。这并非简单的婚事安排,而是大周仅存的窦、梁、邓、耿这四大世家看到陛下无子,齐王声望日隆,迫不及待地要下注投资,捆绑利益。
姬鹤下嫁梁家(最好是嫁给他官至四品的兄长梁仁,未来的梁氏继承人,但显然父母认为弟弟的年岁与姬鹤更“合适”),再将邓氏女嫁给他,进一步巩固四家联盟,甚至……还想探听齐王的内帷情况,为将来的王妃位置做准备!
“父亲,母亲!”梁修猛地站起,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县主是齐王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金枝玉叶,性情娇纵,岂是梁信那个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蠢货可以匹配的?至于儿子的婚事……儿子尚未建功立业,暂不考虑成家!”
“糊涂!”梁父厉声呵斥,“此乃家族大计,岂容你任性?齐王殿下纵是龙子凤孙,也需要我等世家的支持!你与他亲近,更应为家族,为殿下的大业着想!”
“殿下说过,他不需要靠牺牲妹妹的幸福来换自己的事业!”梁修脱口而出,眼前浮现出姬鹤对他纯真信赖的笑脸,以及姬静仪躺在他腿上时毫无防备的睡颜。
梁修死死攥住青瓷茶盏,热茶泼溅在手背旧疤上——那是被迫烧掉母亲所赠寝衣时烫出的印记,被家族再一次利用的愤怒与恶心感再次涌上他心头。
他不理解为什么姬静仪这个“天潢贵胄”尚且愿意考虑他的心情,姬鹤这个飞升了的长生者也愿意把他当成贴心的朋友,而不是可以随意摆布的玩意儿。本应该是最亲近的同姓氏的族人却是如此行事?就因为他既非嫡长又非幼子所以怎么利用都无所谓么?
他原本的婚约对象是窦家表姐,因窦氏再次崛起而换嫁给了长兄,退婚的前天晚上,他娘破天荒放下弟弟的衣裳,说给他做了套睡衣。
这是他娘第一次给他做衣裳。
第二天他刚起来,他娘就告诉他窦家来人退婚了,长兄是家里的门面顶梁柱,他知道自己争不过,也认命了,可梁信凭什么?
他当时气得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娘骂他不懂事非要和哥哥争,把给他做的睡衣让他亲自丢到炉子里烧了。
梁修现在都还能想起来炉子里窜上来的火苗,他还傻愣愣用手去捡,烫得手上长了两个泡。
梁信知道后当晚就送了一整套衣裳鞋袜过来给他,给他送衣裳的是梁信的奶娘,笑着说:“三公子知道二公子想要夫人亲手做的衣裳,特意吩咐我带过来的,这两套都是夫人亲自做的,三公子说,二公子穿坏了尽管去找他要,这种衣裳他房里到处都是。”
这比娘直接给他一巴掌还让人难受。
梁修实在是不想再待下去,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梁府。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回到了齐王府的角门外。
他突然很想笑,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认为有齐王和县主的地方才能叫家了。
——
王府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挂着八角宫灯,今天是各路官员来王府拜“庙门”的日子,梁修不好大喇喇从前厅直接穿过去,绕了近路往正厅去。
时值新年,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泼了水上去还能看到人影子,梁修低头看地板都能看清自己的脸。
他快到正厅时终于缓过劲来,微笑着想,原来自己真的有本事了,以前这个地方只有父亲和兄长才能带着礼物来,他小一些的时候以为只有等他们死了自己才能有翻身的时候,可现在他们还活着呢,已经要靠他来拉关系了。
一想到梁家一群人平日里自诩世家子弟出身怎能随便低头弯腰,现在竟然争着抢着想当孙子而不得,梁修心中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又有种诡异的快感——明明是来王府拜年时连口热饭都混不上的废物,他竟然还真把他们当回事了。
侍女见他回来,笑着喊了声梁统领,迅速端着几盘新做的热炒单独放在梁修面前,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这是王爷的恩宠——姬静仪有次在府中醉后笑言:“代北军中诸将各有所长,可是能沉下心守着王府的唯有子仲(梁修的字)一人。”
后来梁修就再也没吃过一次冷饭。
王府用来宴客的鸡鸭鱼肉都是提前做好的,端上来已经一丝热气也没有了,但宾客不仅得吃,还得感恩戴德的吃,吃之前还得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对着前任齐王的牌位问:“殿下安康吗?”
然后礼官回一句王爷很好。
一圈礼仪折腾下来,原本就凉了的菜已经快成冰的了。
唯有梁修面前的碗筷盘子竟然被装在盛了热水的瓷器里,下头还点着小火炉,他面前还有一盘生鱼脍,鱼被片得很薄上头还冒着寒气,吃进嘴里还带着鲜味。
梁修吃了几口鱼脍,转头问侍女:“厨房还有没有汤,若还有给我上一碗。”
周围坐的五六个世家子弟盯着鱼和炉子也震惊了,好家伙,梁修这个在梁家不怎么出名的二公子在王府吃上了热饭还不够,竟然还敢直接使唤王府侍女给他拿汤,啥时候他们也能吃上热饭啊!
当下就跑了七八个人过来,揽着梁修亲亲热热地叫兄弟,和他说:“我早就觉得你有出息,看看!如今你可是熬出头了!”
梁修当然不能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又说:“我跟着殿下一直在代北练兵,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还得靠各位兄弟提点。”
大家一看梁修竟然这么会来事都笑了,一顿饭下来虽然根本没见到齐王的面,但一群人心情都很不错。
书房内,姬鹤问正坐在地毯上翻册子的姬静仪:“哥哥,为什么今天要办宴会啊?”
姬静仪翻着宾客名册,道:“给你挑个夫婿,他病死了你就能守寡,之后哥哥可以名正言顺把你接回来。”
姬鹤散着头发,穿着大红色菱花裙坐在地毯另一边看书,听到这话就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便挑一个等订婚之后让他出个“意外”不就好了?她这些天在安定坊都看到了好几个男鬼,可见华京里到处都是死了的男人,那再死几个又能怎样?
哥哥心肠这么软,万一被人害了可怎么办?
姬鹤不想看书了,就把书随手一扔,伏在姬静仪膝上,轻声道:“明明哥哥和我一样,身边也没有知冷知热的人,难道不觉得孤单吗?”
姬静仪揉了揉妹妹的脸:“谁说没有?”
恰在此时,梁修端着新沏的热茶步入内室,那句“谁说没有”清晰地落入耳中。
他脚步微顿,抬眼便对上姬静仪的眼睛。
姬静仪并未起身,依旧倚在靠枕上,却朝梁修伸出了一只手:“子仲,过来。”
梁修依言上前,刚将茶盘放下,手腕便被姬静仪握住。
那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轻轻摩挲着他腕间的肌肤,如同把玩一件珍爱的玩器。
“本王说的可对?”姬静仪仰头看他,唇角噙着一丝戏谑,“我身边不是早就有人知冷知热了?”
这话语带着些狎昵的意味,让梁修耳根微热。他垂下眼睫,低声道:“殿下说笑了,侍奉殿下是臣的本分。”
“本分?”姬静仪低笑,手指顺着他的小臂向上,抚上他因紧绷而微硬的臂膀,“只是本分么?那本王倒要问问,是怎样的本分,让你甘愿在王府守着?”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可闻,目光却紧锁着梁修,不容他闪避。
这话直白得近乎刁难,梁修脸颊泛起红晕,一时语塞。姬静仪欣赏着他这难得的窘迫,这才满意地松了手。
夜色渐深,姬鹤揉着眼睛,显出了困倦。她扯住梁修的衣袖,理直气壮道:“梁修哥哥,我要听故事睡觉。”
梁修看向姬静仪,见对方微微颔首,便温声应下,牵起姬鹤的手送她回房。
将小姑娘安顿在锦被中,梁修坐在床沿,为她掖好被角,轻声讲起一个华京里流传了很久的故事。
姬鹤睁着清澈的眼眸,忽然打断他:“故事里的人死了,他的亲人朋友会难过吗?”
“会的。”梁修柔声回答。
姬鹤的情绪低落下去:“可是……我的上司告诉我,人总是要死的,像虫子冬天就会死一样,本来是正常的生死循环,可为什么我一想到亲人会死还是会感觉很难过呢?”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不过,我会努力学习上司教给我的知识,就算你们两个都死了我也要把你们从归墟捞回来一直陪着我,一直陪着我。”
听着这天真的话语,梁修心中微甜,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发,柔声道:“好,我相信县主一定能做到,睡吧。”
姬鹤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梁修才吹熄了灯,悄声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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