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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肯特死了。
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不是那些奉承交好他的官吏,不是那些市场上每天既害怕他来,又害怕他不来的商贩,而是领主。
双峰堡领主,里德菲尔男爵。
刺耳的金铃声又一次猛地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后厨每个人的心脏。
一瞬间,所有的嘈杂声——厨师的吼叫、锅勺的碰撞——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男仆像被上了发条的木偶,几乎是同时伸出手,端起那些早已准备好的、沉甸甸的银质餐盘。烤乳猪的油脂还在滋滋作响,浓汤的热气熏着的脸,但不敢有丝毫晃动。
管家阴冷的目光扫过男仆:“平稳!快速!你们知道迟了的代价!”
知道。他们当然知道。上一个因为脚下打滑而洒了肉汁的仆人,现在还在黑黢黢的地牢里哼哼,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男仆们排成一列,迈着一种被训练出的、平稳急促的步子,走向那扇巨大的餐厅门。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复杂的气味——食物的浓香、某种昂贵的熏香,以及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败的甜腻体味。
门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仆人推开,那景象无论见过多少次,依然让人胃里一阵翻腾。那个新替补进来的上菜男仆,压抑着呕吐的欲望。
他就在那里。里德菲尔男爵。不像一个领主,更像一座……**活着的、会呼吸的肉山**。
他的体重肯定超过了500磅,深陷在那张特制的巨大座椅里,几乎与椅子融为一体。苍白的皮肤松弛地垂坠着,因为炎热和进食的努力,透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像一块没煮熟的肥肉。他的脑袋硕大无比,五官被肥肉挤压得快要消失,只剩下一双小眼睛,此刻闪烁着一种急迫而贪婪的光芒,死死盯着男仆手中的食物。那双粗短如香肠的手指,油腻腻地搭在铺着天鹅绒的扶手上,不耐烦地敲打着。
“慢死了,你们这些蛆虫!”他咆哮道,唾沫星子四溅,声音因肥胖而嘶哑,“想饿死我吗?啊?!”
男仆们鱼贯而入,无声地将餐盘堆放在他已经几乎没有空位的巨大餐桌上。烤禽、炖肉、肉派、布丁、成篮的面包……食物堆积如山,几乎要溢出来。
新男仆的任务是把一碟淋着蜂蜜和坚果的奶冻放在他手边。他尽可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股甜腻的体味混合着他刚刚喝下的烈酒气味,几乎令人窒息。男仆能看到他睡衣领口上沾着的酱汁和食物碎屑,能听到他沉重而带着痰音的呼吸。
男爵的注意力立刻被新上的奶冻吸引了。他松开那个只被撕下一小块腿肉的烤鹅,像扔掉一件垃圾,转而抓起银勺,猛地挖起一大块塞进嘴里。黏腻的奶冻和蜂蜜顺着他肥硕的下巴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发出满足又急促的咀嚼声和吞咽声。
所有仆人都低着头,紧贴着墙壁站立,如同背景里的家具。餐厅里只剩下他进食的声音:巨大的咀嚼声、咕咚的吞咽声、勺子刮擦银盘的刺耳声、以及他因为吃得太急而发出的满足又痛苦的哼哧声。
他不停地吃,用手撕扯烤肉,用勺子狼吞虎咽,用酒杯灌下葡萄酒,红色的酒液像血一样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他昂贵的睡袍上。
他的世界只剩下从盘子到嘴巴的这短短距离。而其他人,这些端来盘子的人男仆,以及窗外那个他统治的世界,于他而言,似乎都只是确保这条食物输送带能持续运转的、无足轻重的零件,甚至不如他盘子里一块凉了的肉排重要。
金铃再次响起。不是催促,而是要求上下一道菜了。
男仆再次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无声而迅速地跑回后厨。
下一轮食物的轮回,又要开始了。而这座肉山,还会继续吃,直到再次昏睡过去。日复一日。
近亲联姻赐予他世袭的爵位与城堡,也赐予他孩童的智识和饕餮的胃口。
对于他来说世界的中心就是他的餐桌。这是一张巨大的、永远铺着沾满污渍锦缎的长桌。上面堆满了各种食物:烤得焦黄的整只乳猪、淋着浓稠酱汁的肉派、堆积如山的甜腻糕点、各种从帝国运来的蜜饯和糖浆。这是他唯一愿意投入全部精力去“探索”和“治理”的领域。
这张椅子是他的王座。他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深陷其中,咀嚼、吞咽、打盹,周而复始。椅子扶手上被磨得油光发亮,留下了他手部的形状和食物的残渣。
当他吃得再也无法动弹时,会由几个强壮的仆人将他像搬运一件贵重家具一样,抬到几步之外的卧榻上。在那里,他会在食物带来的昏沉中睡去,直到下一次饥饿将他唤醒。
城堡那厚实的石窗无法向他传递外界的信息,真正的“窗户”是税官肯特。肯特带来的新奇食物(帝国的小玩意、艾尔西诺的甜酒)是他认知世界的唯一途径。肯特的话语,对他而言不是汇报,而是“菜单”和“玩具清单”。
税官肯特是他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因为肯特能带来快乐(食物)。当肯特拿着需要盖章的公文(可能是加税令、地契转让状、判决书)和一块新式奶油蛋糕一起来到他面前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先抓过蛋糕,然后在肯特手指的地方按下他的印章戒指,整个过程甚至不会看一眼文件的内容。
他的“御前会议”就是肯特与他共进的每一餐。会议议题永远是:“大人,这是南方来的新厨子做的蜂蜜火腿,您觉得味道如何?如果我们增加‘厨房特别税’,就能天天吃到了。”男爵的回应永远是满嘴油光的赞同:“好!好!肯特,你真好!”
他或许模糊地知道城堡外有“很多人”,但他对“很多人”的概念等同于“很多会生产食物和糖的蚂蚁”。他们的哭声、马蹄声、算盘声,于他而言,就像远处的风声一样,是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根本无法穿透他被脂肪和贪欲堵塞的感官。
在某些极其重要的节日(比如帝国皇帝诞辰),他可能会被仆人们强行清洗打扮,用一辆特制的板车拉到城堡阳台上,向下面的人群挥一挥手。民众看到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看不到表情的肉团。
次日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斑驳地洒在长桌上。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餐点:烤得滋滋冒油的香肠、堆成小山的软糯面包、蜂蜜淋浆的糕饼、一大壶冒着热气的浓稠肉汤。
但里德菲尔男爵,却对这些往日能让他欣喜若狂的食物视而不见。他深陷在那张特制的巨大座椅里,肥胖的手指焦躁地敲打着铺着天鹅绒的扶手。他那双小眼睛死死盯着餐厅那扇沉重的大门,里面闪烁着一种罕见而危险的情绪——不耐烦的愤怒。
“肯特呢?”他的声音因为饥饿和不满而显得格外沉闷嘶哑,像一头被抢走了食盆的熊,“他为什么还没来?”
侍立一旁的仆人们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说话。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和一种令人不安的紧张感。
“他答应了!”男爵提高了音量,肥肉堆积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昨天亲口说的!今天会带来一种新酒!来自……来自一个叫香槟的地方!他说它像液态的黄金!像蜂蜜一样甜,却有气泡在嘴里跳舞!”
他越说越激动,唾液星子喷在面前的餐盘上。对他而言,这不仅仅是一瓶酒,这是一个承诺,一个关于全新愉悦体验的保证,是他单调饕餮世界里的一件大事。肯特的缺席,是对这个承诺的背叛,是对他权威的挑战,更是对他感官享受的严重延误!
“我的酒!”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哐当作响,“我要我的酒!现在!立刻!去把肯特找来!让他带着我的酒滚过来!”
他的怒吼在餐厅里回荡。仆人们吓得瑟瑟发抖,终于,管家硬着头皮,对旁边一个腿脚利索的小侍从使了个眼色。那小侍从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跑出餐厅,前去执行这荒谬却又无比严肃的命令——寻找税官,索要男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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