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二杀(一)
烛花哔啵爆破,二人投在墙上的影儿晃悠悠跳跃了一下。
周庭风黑瞋瞋一双眼,沉沉压在她身上。他咬死下唇,想到自文训死后,蕙卿便冷了他,比以往更甚。他甚不明白,陈蕙卿平日里的性子简直像团火,怎的冷起来比寒冰更甚?而况她不是讨厌周文训,不是恨李夫人吗?怎么如今为着文训形销骨立,还夜夜同李春佩睡在一张床?
连日的冷落他早就动了气,蕙卿这两句话无疑是踩在他脸上碾。周庭风冷笑一声,人往后一靠,居高临下地睨她:“嗯,是啊。你要回天杭,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不过,你要是想留在这继续过神仙逍遥日子,那你须得伺候好我。”
蕙卿直望着他,心底发酸。果然!他对她不过是贪恋床上那点温存,他就把她当个玩意儿,当个宠物,枉她把一颗心捧给他!
可少女时期的爱终究是不忍心教它如镜花水月般散了,蕙卿还有点不甘心,还有点虚妄的幻想,唇抿了又抿,再问:“不伺候你,就留不下来了?”
她希望周庭风说一句关乎喜欢的温情话,就像从前那样虚浮的甜话就行。如此,至少她这些时日的沉沦也不算一场空。
周庭风眯眼看她这副淡漠神色,心中亦恨着蕙卿的薄情。从前赖在他身上恨不得夜夜说爱的人,此刻跪坐在那儿,仿佛离他千百里远。他冷笑道:“小蕙卿,你忘啦?当初是你要我帮忙,主动求我,拿故事和抄书写信来换的。我额外给了你这么许多,比太太们的都多了,你还嫌不够么?有道是无功不受禄——”
无功……不受禄……
好个无功不受禄啊!
她以为她在这个孤独落后的世界遇见了爱,遇见了自由,遇见了愿意与她同享金银权势喜乐的男人,遇见了能救她出泥淖、帮她免遭压迫的人。哪怕他们的开始始于利益,哪怕他们的结合并不光彩。原来是她一厢情愿,是她飞蛾扑火。她做了他的私.娼,还害死了文训!
蕙卿吸了吸鼻子,两行泪缓缓流下。他的话实在刺耳,把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蕙卿抬起袖子,胡乱擦干,截断他的话:“好的,我知道了。”
周庭风心底莫名有些慌,无端一空,他嘴上仍硬着:“怎的了?哭什么?”他连着追问,“你知道什么了?嗯?说话。作什么哑巴?”
蕙卿扶着膝盖起身。可跪得太久,两腿发软,人直挺挺朝前趴,是周庭风扶住她。他攥着她的肩,身贴着身,心挨着心。
从前她喜欢趴在他身上睡,他是热骨头,身形又伟岸,他能单手搂她的腰,从这头到那头,不像文训那副身板,骨子里发寒,到冬天总要拿汤婆子暖着。他抚着她的头,笑她像只懒洋洋的猫,总趴他身上,可惜太瘦了,当真跟只猫儿一般重,须得多吃些。蕙卿便道:“吃成大胖子你还爱我吗?”他睇着她笑。是了,她用了爱这样的字,而他绝口不谈。她以为分享金银权势、探索身体的契合,必定是有爱的,哪怕不是全心全意的,至少也有一些罢?如今来看,他没有。
蕙卿痛哭着,张开嘴,却发不出哭声。
她还记得那会儿,她趴在他的胸膛上,两颗心争相跳动,她把《基督山伯爵》讲完了,把《1984》讲完了,把《红与黑》讲完了。她讲的时候,他撑头望着她,眼里笑意清浅,似是欣赏。
等她讲累了,他便与她讲大理寺里的故事,讲他如何办那些稀奇古怪案子,讲朝堂上迂腐酸儒的笑话。她笑得仰脖,笑够了,垂下眼,才发现他一直在看她,亦噙着笑,眸中星星点点地闪烁,他同她说:“你笑时极美,仿佛天底下没有苦难。你要永远这般笑下去才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像花似的,还带着香气,当时只恨夜晚太短,属于他们的时间太短。可谁知道花底下是淤泥!
蕙卿重重吸了一口气,挣开他的手:“那以后见。”
“什么?”周庭风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蕙卿扶着腿往外走:“我要走了。”
一语双关。
他明白了。但没动,而是默立原地,死死锁着她的背影。他扬声道:“回了天杭,孤苦伶仃,还有李春佩剥削你。”
蕙卿慢慢往前走。她没吭声,却在心底填补好了:留在京都,也是孤苦伶仃,也是被人剥削。
行至院中,蕙卿怅惘地仰起头,天际有一轮素月,清傲地挂在那儿,渡了她满肩清晖。在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爱她。或许曾有个人爱过她,但被她一刹那的恶念害死了,再没有人会爱她了。永远不会有人爱她了。
蕙卿蜷着身子,缓慢蹲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
她好想回家。
陈蕙卿的心,彻底死了。她仅有两份希望,一份是回家,一份是爱。前一份在文训死时一同死去,后一份在今夜也死了。她人不人,鬼不鬼,她站在这个世界,心底却忘不掉那个世界;她回到那个世界,可她手上已沾了人血,她再不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陈蕙卿,洗不干净的。
她失魂落魄,心如刀绞。她不想待在京都,也不想待在天杭,处处都不是她的落脚地,她是无根之萍。哪个世界都容不下她。
*
文训崩逝的伤痛渐渐抚平后,李太太只剩下蕙卿一个孩子,她不能不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蕙卿身上。
亡人故去的四十九天内,亲人要供奉三餐。蕙卿捧着一碗白米饭,刚端到文训牌位前,插上木箸,李太太一巴掌落了下来。
蕙卿耳鼓嗡嗡响,仍可听见李太太的声音:“你就给训儿吃一碗白米饭啊?你天天吃香的,就给文训一碗米?”
蕙卿捂着脸,咬牙道:“嗯……我知道了,这就去换。”嘴巴里腥甜,有怪味。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李太太先扑过来,哭着抱住蕙卿:“蕙卿,是娘不好!娘不该打你!”
原来蕙卿牙龈出了血,牙齿上红红一片。
才刚挨打时生出的怨与怒,在看到血的时候,陡然消散了。
从小到大,她只有小时候不喝牛奶,偷偷倒了,才被妈妈拿掌心轻轻拍了一下屁股。这一次她不仅挨打,还被打出血。
她蓦地想到刚来此地时挨的打,想到自己饿得腹内空空瘪瘪,蜷缩在木板床上想把肚子压成一张薄片,想到她与文训行房时吊在窗纸上窥伺的黑影,想到那两颗黑乎乎的丸子,塞进□□的异物感。
蕙卿死掉的心,变得又冷又硬。
没有周庭风了,她得亲手结束苦难。
蕙卿捏起久违的笑,同李夫人道:“没事,是我这些日子没睡好。睡不好觉,容易牙齿出血。等夜里睡踏实了,就好了。”
李夫人道:“你晚上睡不好吗?是我闹你?”
蕙卿摇摇头:“是我总梦见文训,我舍不得他。每次他要跟我讲话,梦就醒了,哎……”
李夫人长叹一气,隔日就找郎中要了安神汤药和安神香。
李夫人道:“今晚你就能跟文训安安心心地见面了,不必怕醒来。记得明儿告诉娘,他都与你说什么了。”
用了安神香,果真睡得格外沉。李夫人还是同她睡在一处,李夫人不提,她也不赶李夫人走。每晚睡前,她们收拾行李,打点包袱,预备回天杭的行装。李夫人总是边点安神香,边说:“蕙卿,娘以后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啊。以后,咱娘俩安生过日子啊。”
蕙卿便笑:“太太,我也只有你了。”
但这并不妨碍蕙卿挨打,也不妨碍李夫人无处安放的窥探欲。
文训死的第三十七天,已到梅雨季。蕙卿悄悄换了支香点着。天交四鼓,阖府皆静。蕙卿从梦中醒来,抚着胸口低低哭泣。
李夫人被她吵醒,揉着惺忪睡眼问:“怎么了?又梦见文训啦?”
蕙卿点点头,哽咽着:“他说他被困在莲花池里,让我烧点钱给他,他才好出来投胎。”
李夫人受了一惊:“怎么会在莲花池里?”
蕙卿正要开口,李夫人蓦地两目骇然,浑身一抖,仿佛受了巨大惊吓,她抚着胸口,声气发颤:“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是孽啊!都是报应……”她一壁念着阿弥陀佛,一壁哆哆嗦嗦起身,慌慌张张地披衣穿鞋,抱了只铜炉,又催促蕙卿:“快抱些元宝纸钱跟我走!”
蕙卿忙起身,依言跟上李夫人。
外头潮得紧,走了一会儿,蕙卿才发现正在落雨。淅淅沥沥的黄梅雨,雨丝绵长,又黏黏糊糊,压在蕙卿心口。
雨丝密一阵,疏一阵,敲在青石板路上,是钝钝的响动。蕙卿撑起伞,腋下夹着装元宝的纸袋,把李太太揽在怀里:“太太,您走慢点,当心滑倒。”
李太太低声念“阿弥陀佛”,脚步不停,飞也似的就到了莲花池边。
据文训说,莲花池是当年他父亲周庭雨亲自设计图纸,请了工匠铸造的,满池的莲花都由他精挑细选。可惜父亲死了,这宅子给了二叔。
李太太摆好香炉、点上香,同蕙卿道:“你在旁边烧纸钱。”
蕙卿应了一声。
李太太便跪在地上,面朝满池莲花,絮絮地祷告。
蕙卿立在她身后,两目半阖,沉沉看她背影。同初见那样,李太太躲在一件宽大的衫子后,乌发拢至脑后,包成一个水光滑溜的小髻子。
蕙卿拧着眉,仰头,那雨丝一簇一簇落下,打得她面皮生疼。她忍不住滚下热泪,指尖发颤。
李夫人双手合十,念念叨叨:“蕙卿,你也来拜拜呀——”话音未落,一根麻绳从后勒住她纤细的脖颈。
声音被勒断在喉咙口,化作一声短促惊骇的“呃”。李夫人本能地抠住绳索,两腿疯狂蹬踹,身子如离水登岸的鱼,藏在宽大衫子里剧烈扭动。
“陈……蕙……卿……”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