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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餘痕暗影入局
春狩之行歸途,天色陰沉。皇城城樓上積雪未消,風過牆脊,捲起細細碎霜,如同被磨碎的玻璃,在日光下曇亮一閃,轉瞬又沒入陰影。
御道邊的松影斑駁。車駕緩緩入城,鼓聲低沉,像一口被蓋住的鐘。百官散去,議論聲卻沒有散——人人都知道,上林苑的那縷赤焰,意味着某些人再難全身而退。
冷宮門前的鎖又加了一道。阿瓔捧著手爐,指尖凍得發紅:“主子,回來一路都有人盯著。”
溫阮把披風解下,搭在屏風上。窗紙透進冷白的天光,她的眉眼也被映得更冷:“被盯著正好。怕的不是有人盯,而是盯的人換了卻不自知。”
阿瓔一愣:“換了?”
溫阮沒有解釋,只把桌上那張舊簿翻到空白頁,以極淡的墨寫下四行字——“紅繩纖維不齊”“竹簧駭馬”“螢粉鞋跡”“足印方向與風口相悖”。她用指腹輕輕一抹,把多餘的墨暈開,像把線索揉合。
“阿瓔,去把昨夜烘乾的粉紙拿來。”
螢粉足跡的拓印鋪開,鞋底紋路清晰,雲頭靴的拐角處有極細的刮痕。溫阮凝目片刻,取細筆在刮痕旁點了兩點:“這不是內侍常穿的軟底,是軍營通用的硬底馬靴。內緣的鐵鉚固定位會這樣磨出缺口。”
阿瓔瞪大眼睛:“軍營?那不是東宮的人?”
“東宮的人會借軍營之手,軍營的人也會借東宮之名。”溫阮淡聲,“你以為誰都肯替太子背鍋麼?得有人取利,才有人代死。”
她把粉紙收好,夾入簿冊夾層,手指一頓,忽然道:“羅太醫今日可有進宮?”
“奴婢剛問過門房,說羅太醫被召去御藥房對簿。”阿瓔頓了頓,壓低聲音,“可、可御膳署那個對簿的小吏……聽說今早在北井裡……淹死了。”
屋內一瞬安靜得只剩下風聲。
溫阮的手指慢慢收緊。她看向窗外,雪色像一張被風揚起的紙,空空地鋪在地上:“死在哪裡?”
“北井。”阿瓔咽了口涼氣,“說是夜裡取水滑落,等人發現時已經沒了氣。”
“去北井。”溫阮起身,披上薄氅。她步子不急,卻帶著一種難以違拗的決絕。
——
北井在御膳署後道轉角,井口四周的雪被翻得亂七八糟,足跡深淺不一。御醫署的兩名小吏守在旁邊,見著溫阮,只敢垂首作揖,不敢多言。
井欄上掛著半截繩,繩上新舊痕跡交錯,末端有被刀割過的整齊斷面。井旁的地面上,零散落著幾滴蠟,蠟色發青,內裡夾著一絲黑。
溫阮蹲下,用竹片挑起一小點,鼻尖輕嗅:“蟲蠟。”她又把蠟點貼近衣袖邊,衣料很快沾上細黑,“混了松煙。”
阿瓔看得頭皮發麻:“主子,這、這是什麼意思?”
“蟲蠟凝點低,風大就滅,混松煙可以讓燈芯悶燃,煙細、光暗。”溫阮起身,拍落指尖的雪,“帶這種燭,夜裡行走不易被人一眼看見。井邊有繩、有暗燭,還有刀割斷的整齊痕,這不是滑落,是拖下去。”
她目光掃過混亂的足跡,忽而蹙眉:“雪面被人刻意踩亂了,但這裡——”
井欄內側一個極淺的弧痕,被冰封住。溫阮用簪尖輕輕剔開,露出一點銅綠。她沉默片刻,將弧痕沿線拓了下來。
“銅?井裡有銅?”阿瓔驚道。
溫阮低聲:“不是井裡,是人身上。被拖下去時,腰間有銅器掛件碰到井欄。御膳署的小吏平日不佩銅,軍中、內監、以及——東宮內作的工頭,會。”
阿瓔全身發冷:“那小吏是被滅口?”
“死人的嘴最好用。”溫阮看一眼陰沉的天,“說他‘滑落’,帳就合了。有人打算把這一頁翻過去。”
她轉身,目光極冷:“回冷宮。”
——
下午天色更暗,風把灰雲一寸寸推低。冷宮院裡的樹影像被刀削過,枝條僵硬而瘦。
溫阮把北井採來的蠟點、繩纖維、銅綠拓痕一一排開。她沒有急著寫下結論,只把先前在上林苑拿到的竹簧、紅繩纖維一併取出,並在案上畫了三道細細的箭頭。
第一道箭:上林苑紅繩被割 →駭馬竹簧干擾 →外沿開口。
第二道箭:夜裡螢粉足跡 →軍營硬底鞋 →潛至冷宮帳邊未遂。
第三道箭:回宮後御膳署小吏遇害 →暗燭與繩痕 →銅掛件撞痕。
“三道箭,不約而同指向一個‘非內廷’的手。”她合上筆蓋,冷聲道,“太子在前,還有人在後。”
阿瓔吞吞吐吐:“那……會是誰?”
溫阮垂眸:“還看不清。看清之前,先讓對方‘自以為’我們看不清。”
她才說完,窗紙被風鼓起,瞬間一聲脆響,一枝袖箭破紙而入,直直釘在案邊!
阿瓔驚叫,整個人往後一倒。溫阮身形一斜,已握住袖箭尾羽。尾羽呈青黑色,上有極細的藍斑。她指腹一捻,羽梗極硬,不似內廷常用軟箭。
“青雀羽。”她淡道,“軍器監的外供物,右衛營常用。”
話未落,院牆上影子一晃。有人踩著風雪翻身入院,一腳踩在她之前撒下的螢粉上,腳底一亮,像雪中忽然躍出一點磷火。那影子略一猶豫,旋即掠向屋脊。
“擋住門!”溫阮一聲斥。阿瓔咬牙把門閂落下,手還在顫。
破瓦縫隙裡飄下一截東西,落在窗欞與案幾之間。溫阮上前一把擒住。那是一只未完全繡成的香囊坯,面料是東宮內作常用的細紗,紋樣是“杏蝶暗花”——杏瓣內藏一對極小的疊翼,平時不顯,燈下才隱隱浮出。她把坯子翻到裡面,縫線卻不是內作的綿密規矩,而是軍營裡常見的拴縫手法。
“東宮的紋,軍營的針。”溫阮的聲音像雪,“兩邊的人正抱成一團。”
她把香囊坯夾入簿冊夾層,取來細細白粉,沿著屋脊落雪的破碎邊緣撒了一道。不多時,屋脊上方有人影又現,像是在回望。白粉遇熱,泛起一圈淡淡的藍光。
“看見了?”她抬頭,冷冷開口,“這院裡,從不怕人來,只怕你們來過不留痕。”
影子終於退去,風從屋脊掠過,帶起一陣細碎的雪響。
阿瓔跪坐在地,聲音還在抖:“主子,他們、他們又來了……”
“來得越勤,越是慌。”溫阮把窗紙撫平,用糯漿貼好撕裂處,“慌的人,手會亂。手一亂,線就露。”
門外腳步一響。周成匆匆而至,進門先拱手:“娘娘,顧大人命我來報——御史封庫,東宮小庫裡的簿冊……被人掉包了。”
阿瓔倒吸一口涼氣:“又、又換了?!”
周成低聲:“外皮是那本,但內頁以同批紙替換。做工極細,不細看看不出——只是裝訂的線路有一針倒拐,顧大人一眼就覺不對。”
溫阮點頭:“倒拐在第三孔,是為了趕工。換簿的人也在慌。”她從袖中抽出一張小紙,放到周成手心,“把這東西交給顧大人。”
周成低頭看——紙上是“杏蝶暗花”香囊坯的線路草圖,旁邊註明“東宮內作紋樣/軍器監針法”。另有兩行小字:“北井蟲蠟混煙/銅綠弧痕”。
周成本就沉穩,這會兒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娘娘,您這是要把兩邊線索並成一股?”
“不是我要。”溫阮目光清冷,“是他們自把自己綁在一起。”
周成收好紙張,剛要退下,忽聞遠處笛聲一嘯,是御史台急令的暗號。他臉色一變:“有人闖了御史暫押的物證庫!”
溫阮與阿瓔對視一眼。阿瓔的唇色白得可怕:“主子——”
“去。”溫阮提起斗篷,“今夜的雪,會替我們記住每一雙腳。”
——
御史台物證庫在北角,院牆不高,卻有兩層巡更。待三人趕到,外院已亂成一團,兩名小吏被打暈在門檻邊,庫門半掩,鎖被撬開,鎖心落在雪裡,像一顆被扯出的牙。
顧行止手持短鞘立在門內,神色陰沉。見周成領著溫阮至,眉心不易察覺地一跳,卻沒有責問,只道:“來得正好。”
庫內案上,紅繩纖維、竹簧、半本藥簿、以及今日新收的“倒拐簿”一字排開。角落裡的窗被人用布裹了手,拆下半截窗桿,木屑落了一地。雪從窗洞裡灑進來,落在地面,泛起一圈星星點點的亮。
溫阮走近,蹲下細看那圈亮點,伸手在雪上一抹。指腹沾了一層極細的粉。她湊到燭火邊,粉末反著淡淡的青:“螢粉。”
顧行止眸色微動:“妳也撒了?”
“撒在我的屋檐。”溫阮抬眼,“但這不是我的。看這顆粒大小與光度,是——我剛撒的比這更細。”
顧行止沉吟,低聲道:“也就是說,闖庫的人,有兩撥。”
“第一撥撒了螢粉,為的是回程能認腳;第二撥沒料到地上有粉,踩出了比第一撥更亮的痕。”溫阮指著角落,“那邊是第一撥的腳印,顆粒稀、光度暗;這邊是第二撥,急,踩得深,光更亮。”
她順著亮痕一路看去,停在窗洞邊,伸手扯下一撮毛發,夾在指尖:“鹿毫。右衛營冬季披風常縫此物,軍器監供。”
顧行止握住她遞來的那撮鹿毫,神色徹底冷了下來。良久,他淡淡道:“右衛營指揮使是裴仲。”
溫阮垂眼:“謝仲行受您節制,裴仲受誰?”
“太子。”顧行止的聲音像刀刮過鐵,“但裴仲不是太子的‘唯一’。他還欠過鎮北一個人情。”
“韓紹?”
顧行止看她一眼,沒有否認。
庫外風聲忽緊,像是雪在屋檐倒掛。顧行止收斂情緒,沉聲吩咐:“周成,封庫,兩撥腳印分開拓印;角隅落粉收集,標註時辰。再傳我口諭——借北軍廳堂,明日清晨,請韓將軍一敘。”
周成領命而去。
溫阮立在案邊,看著那半本焦黑藥簿,與一旁被倒拐裝訂的新冊,忽然問:“顧大人,若這一局查到軍營,您會怎麼做?”
顧行止看她,目光深沉:“若查到哪裡,就走到哪裡。”
溫阮笑了笑,笑意淡淡:“那我,再走在前一步。”
她把“杏蝶暗花”的線路草圖重新推近他,語聲極輕:“東宮的紋,軍營的針。這兩邊看似緊,實則鬆。只要把線再拉一拉,會斷在誰手裡,就看誰最怕斷。”
顧行止盯著她,忽然低聲道:“妳很危險。”
“我知道。”溫阮垂下眼睫,聲音卻穩,“可我更知道——他們更怕我活。”
風雪從窗洞裡灌進來,燭焰抖了一下,仍然站直。
翌晨,北軍廳堂。
韓紹一身鐵甲入內,雪氣未散,帶著北地邊將的凌厲。他目光掃過御史台眾人,落在顧行止身上,抱拳一揖:“顧大人清早傳喚,不知何事?”
顧行止聲音冷沉:“上林苑春狩,紅繩被割,螢粉足跡延至冷宮,御史物證庫又遭夜闖。幾條線索,皆指向軍營。”
韓紹眉峰一挑,聲音粗重:“軍營?大人這話,可不能亂說。”
溫阮立在一側,身著素衣,神色如霜。她緩緩展開一張紙,上頭描著昨夜屋脊落下的“杏蝶暗花”香囊坯線路。
“韓將軍請看。”她的聲音清冷,“這紋樣,出自東宮內作;而縫線手法,卻是軍營常用的拴縫。若說不是軍營之人所為,將軍信嗎?”
韓紹目光一凝,沉默片刻,終於冷笑:“一張香囊,能證什麼?若有人故意嫁禍軍營呢?”
溫阮直視他,淡淡開口:“所以才請將軍親自來核。若真與軍營無關,將軍自可洗清嫌疑。若有——”她語氣一頓,聲音更冷,“那麼將軍當知,若軍營與東宮暗通,後果如何。”
韓紹眼神閃過一絲陰霾,隨即仰頭大笑:“好,好得很!娘娘真是伶牙俐齒。不過軍中自有軍規,還輪不到冷宮之人來指點。”
顧行止忽然開口,語聲冷冽:“韓將軍,本官奉皇命監查,若真有軍中人牽涉東宮暗局,孤會一查到底。將軍若要護短,請三思。”
廳堂一時冷凝。火盆噼啪作響,卻驅不散寒意。韓紹目光一沉,拱手一揖:“顧大人既如此,韓某自當配合。”
話雖如此,他轉身時的背影,卻帶著壓抑不住的陰鷙。
——
當夜,冷宮。
風雪再起,窗紙被風吹得鼓鼓作響。阿瓔正要添炭,忽然聽到牆外有細碎聲。她全身一顫,慌忙低聲:“主子,有人!”
溫阮早已備下機括。她示意阿瓔熄燈,屋內瞬間陷入黑暗。只聽“咔”的一聲,窗棂被利器挑開,一只手探了進來。
溫阮反手一拋,將袖中細灰灑向那只手。對方似乎沒料到,低低悶哼一聲,手掌頓時麻痺,匆忙抽回。
“點火!”
火石一亮,屋內瞬間明亮。地上落下一件東西,正是半只未縫完的香囊坯。
溫阮拾起,目光冷冽。這一次,坯上不僅是“杏蝶暗花”,還繡了兩道軍陣專用的暗符。那不是給女人的飾物,而是傳遞暗語的“信物”。
阿瓔嚇得聲音發抖:“主子,他們已經開始用這東西傳信了!”
溫阮淡淡一笑,把坯子收進簿冊夾層:“越是急著送信,越是說明線要斷。”
她目光冷冷望向窗外黑暗:“他們想讓冷宮成為墳,卻不知,這裡會是他們自己掉進去的坑。”
——
顧府偏院。
顧行止靜靜坐著,指尖摩挲那撮鹿毫與繩纖維。周成進來,呈上一只木匣。匣內,正是御史台收錄的新物——帶有軍營暗符的香囊坯。
顧行止盯著看了許久,忽然低低一笑,笑意卻冷:“東宮的紋,軍營的符。韓紹,你到底在圖什麼?”
他合上匣蓋,目光沉沉:“傳我口諭,暗影密查,從軍器監開始。”
周成心頭一震,領命而去。
夜風穿過廊下,帶來一陣低沉的號角聲。那是遠在北城的軍營換哨。顧行止抬眸,眼神如鋒。
“這一局,已不僅是宮內。”他聲音極低,幾乎只對自己說,“東宮與軍營之間,有一隻看不見的手。”
——
冷宮內,燈火漸暗。阿瓔蜷在被裡,仍惶惶不安:“主子,若真是軍營與東宮合謀,我們怎麼活得下去?”
溫阮坐在桌前,繼續書寫。筆鋒冷硬,字字如鐵。
“阿瓔,妳記住。”她的聲音低沉而堅決,“不是我們怎麼活下去,而是——他們怎麼在我的筆下活不下去。”
燈焰抖動,朱砂痣在她鎖骨邊隱隱發熱,如同一枚燃在夜裡的火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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