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诏

作者:云崖听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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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藕花深处暗香浮


      五月上旬,春光正好。
      御花园东北角的荷塘,去岁枯败的残梗早已被清理干净,新生的荷叶才刚露出水面不久,一片片圆润的绿浮在澄澈的水上,可爱极了。
      塘边的垂柳已抽出嫩黄的新芽,柔枝拂水,荡开圈圈涟漪。
      罗栀信步走在曲折的木栈道上,她今日未着朝服,玉璇见她今日兴致好,便给她的乌发松松绾了个随云髻,簪一支白玉兰簪子,穿着浅碧色的衣裙,整个人清爽得如同这塘中初生的新荷。
      “玉璇,这天气真好,平时事忙,今日难得出来散散步。”
      玉璇见着这晴光艳日,朝宁公主也开心的紧,自己心里也松快起来。
      “是呢,春日里出来踏青,心情好。”
      栈道尽头连着一个小小的码头,系着几叶扁舟。
      “诶,这小舟能坐吗?”
      罗栀很喜欢游船,于是问着玉璇,一时间,仿佛没什么公主,只是一位想游春的小丫头。
      “能。殿下,您看着脚底,我扶着您。”
      罗栀一时兴起,示意身后跟随的玉璇和侍卫留在岸上,自己解了其中一艘最简单的乌篷船的缆绳,执桨轻轻一点,那小舟便悄无声息地滑入藕花深处。
      水声潺潺,桨声欸乃。
      越往深处,荷叶越密,渐渐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阳光透过疏密的叶隙洒下,在水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偶尔有早开的荷花,还是尖尖的花苞,挺立在绿叶之间,尖上一点嫣红,煞是可爱。
      罗栀放下桨,任由小舟随波轻荡。她仰面躺在船舱中,透过篷顶的缝隙看天光云影,鼻端是荷叶特有的清苦香气混着水汽的湿润——这是深宫中难得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片刻安宁。
      “好舒服啊,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的悠闲时光了。”
      她就这样眯着眼,感受着春意盎然。
      不知漂了多久,小舟轻轻一震,似是撞到了什么。
      罗栀起身探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船头,竟不偏不倚撞上了另一艘停在荷叶深处的画舫。那画舫比她的乌篷船精致得多,朱漆雕栏,纱幔低垂,静静泊在水中央,像个意外的闯入者。
      更意外的是,当纱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时,露出的那张脸——
      “商玦?”罗栀脱口而出。
      商玦显然也吃了一惊。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裰,腰间系着同色丝绦,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竹簪束起,少了朝堂上的锐利疏离,倒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闲逸。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眼下淡淡的青黑显示他昨夜似乎并未安眠。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都愣住了。
      还是罗栀先回过神,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本宫不知商大人在此……你尽兴……”说着就要调转船头离开。
      “殿下留步。”商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清冽,却比平日多了些温和。
      “既来之,则安之。这藕花深处难得有客,殿下若不嫌弃,不妨上船一叙。”
      罗栀动作一顿。她回头看向商玦,他站在船头,身后的纱幔被风轻轻吹动,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那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虽然用在此处不太恰当,但这份意外相遇的微妙氛围,竟真有几分诗中的意境。
      其实自上次遇见他病了之后,罗栀就觉得别扭。所以见着他,有几分想躲。
      她想了想,终是将自己的小船系在画舫边上,提裙踏上跳板。
      画舫内布置得极为雅致。一方案几,两张蒲团,几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只青瓷酒壶并两只酒杯。
      “商大人好雅兴。”罗栀在蒲团上跪坐下来,环顾四周,“今日无事,躲到这里来偷闲?”
      商玦在她对面坐下,提起酒壶为她斟酒:“算不上偷闲。只是近日户部的文书堆积如山,吵得人头昏脑胀。此处清净,能图个耳根子清净,理理思绪。”
      商玦将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子里。
      “这是?”
      “荷叶酒。”商玦也为自己斟了一杯,“取去年荷叶上的晨露酿的,窖藏了一冬,如今开封正是时候。”他说着,忽然起身探出窗外,伸手折了一支嫩荷叶。
      那荷叶还未完全展开,边缘还卷着,梗子细长碧绿。商玦用随身的银刀在荷叶中心轻轻划了个小口,又将荷叶梗的末端削尖,这才递给她:“殿下试试这样喝。”
      罗栀接过,学着他的样子将荷叶梗尖细的一端含入口中,另一端对准杯中的酒液轻轻一吸——清冽甘醇的酒液顺着中空的荷梗流入喉中,带着荷叶特有的清香,比直接用杯子喝,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妙啊!”罗栀眼睛一亮,“这荷梗是天然的吸管!商大人还得是你,有如此雅思。”
      商玦看着她难得流露的、毫无防备的惊喜神色,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幼时在家乡荷塘玩耍时,和玩伴们琢磨出来的野法子。登不上大雅之堂,不过图个有趣罢了。”
      “我不觉得,这样喝还挺香的。”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一壶荷叶酒,两只白瓷杯,更多时候只是静静看着船外接天莲叶,听风过荷塘的沙沙声。
      商玦时不时地望向她,那眼神像是在透过她,想参透她一般。
      阳光渐渐西斜,将满塘荷叶染成金绿色。
      罗栀已有三分微醺,脸颊染上淡淡的绯红。她单手托腮,看着对面垂眸斟酒的商玦,忽然问道:“商玦,你可好些了?”
      商玦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酒液稳稳注入杯中,未洒分毫。
      他抬起眼,目光与她对上,那双总是盛着算计或疏离的眸子,此刻映着粼粼波光,竟显得格外清澈。
      “多谢殿下挂怀。”他声音低了些,“已经无碍了。”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那碗面……很特别。臣后来试着让厨房再做,却总做不出那个味道。”
      罗栀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小得意:“独家秘方,概不外传。”
      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也吹动了画舫四围的轻纱。纱幔拂过商玦的手臂,又拂过罗栀的肩膀,像某种无形的牵连。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荷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的静谧。
      “希望……以后还能有幸再吃到。”
      他就这样看着她,仿佛在等待什么回复。
      罗栀被他突如其来的暧昧吓到,而后便脑筋一转。噗呲一笑。
      “商玦,我是公主诶!怎么会为了臣子洗手作羹汤呢?”
      商玦脸上的笑意微微消散,恢复了些许清醒,点了点头。
      “臣…”
      罗栀看他这副突如其来的慌张,便刻意装作玩笑的样子。
      “害,我说笑的,回头你让商陆来拿秘方,我抄给他,很简单的,你府里的厨子肯定会做。”
      商玦的眼角闪过一丝落寞。
      此时,风来了。
      商玦忽然伸手,从罗栀发间拈下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桃花瓣。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两人俱是一怔。
      “殿下头上落了花。”他低声解释,将那瓣桃花放在案几上。
      罗栀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忙低头去喝酒,却发现杯中已空。
      商玦适时地为她续上,动作自然,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触碰从未发生。
      但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
      秦府。
      这日秦昭休沐,未着官服,只穿了件半旧的靛蓝色衣裙,袖子挽到手肘,正蹲在院中东墙角的那片空地上忙活。
      地上已挖好了一排整齐的小坑,旁边放着几包用油纸包好的花种,还有一把小铲、一只木桶。
      徽闻端了茶水过来,见状不由皱眉:“大人,这种粗活让下人们做便是,您何必亲自动手?”
      秦昭头也不抬,仔细地将一粒粒黑芝麻似的花种放入坑中,又小心地覆上薄土:“种花这件事,旁人代劳便失了趣味。”
      她用手指轻轻压实土壤:“你看着,这小小的种子埋进土里,浇水、施肥、等待它破土、抽芽、长叶、开花——每一个过程亲自参与,才能真切感受到生命的可贵。”
      她站起身,拎起木桶给刚种下的花种浇水。清水渗入深褐色的土壤,很快不见了踪影,只在表面留下深色的湿痕。
      “你看这土,”秦昭示意徽闻看,“看似毫无生机,却能孕育出万千颜色。而我们这些为官者,有时倒不如这一抔土——总想着掌控、安排、算计,却忘了最根本的,是给生命成长的空间和耐心。”
      徽闻似懂非懂,但还是点点头:“大人说得是。只是……您如今是翰林院编修,朝廷命官,亲自蹲在泥地里种花,若让外人看见,怕是要说闲话的。”
      秦昭笑了,笑容明朗如这春日的阳光:“说便说吧。我读书科举,不是为了活成别人眼中的样子,是为了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
      她说着,又蹲下身去侍弄另一排花坑。
      徽闻看着自家大人这般模样,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意。
      侍女流莺看着徽闻看秦昭出神,便问:“徽闻在想什么?”
      徽闻心里很复杂。
      “我想起秦大人刚中榜眼那会儿,京中多少流言蜚语,说女子为官不成体统,说她是靠了长公主的偏袒。可大人从不辩解,只是默默做好每一件该做的事,起草文书时字字斟酌,核查账目时一丝不苟,如今休沐在家,连种花都这般认真。我是觉得,大人这般的人,才配称为官中清流。”
      流莺却笑。
      “我们姑娘就是这样,从前在江南老家的时候,院内的事夫人都交给我们姑娘来管,她虽然严厉,但是院子里的人就没有怨怼过她,都是佩服。”
      徽闻心里升起别样的温度。
      “大人,”徽闻将茶水递过去,“歇会儿吧,喝口茶。”
      秦昭这才直起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她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望着眼前这片刚刚播种的土地,眼中满是期待:“等到了夏天,这里该是一片花海了。到时摘些新鲜的,给殿下送去插瓶,她定会喜欢。”
      话音未落,院门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秦昭的贴身侍女苏叶匆匆走进来,面色有些古怪,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大人,门外有客来访。是……是赵志远赵大人的夫人,楚氏。”
      秦昭眉头微蹙。赵志远?那个前些日子在她门前闹了一场,最后灰溜溜离去的前未婚夫?他的夫人来找她做什么?
      “请到前厅奉茶。”秦昭神色恢复平静,对徽闻道,“打盆水来,我净手更衣。”
      前厅里,楚佩兰已经端坐在客位上,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厅中的陈设。
      她是楚府嫡女,父亲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楚明远,正四品的官衔说大不大,但在言官系统中颇有分量。
      楚佩兰自小娇生惯养,嫁的夫君赵志远如今是通政司右参议,从四品,虽比秦昭的正七品翰林编修品级高,但谁都知道,翰林院是清贵储相之地,前途不可限量——这也是楚佩兰今日非要走这一趟的原因。
      秦昭换了身见客的衣裳,月白上襦配艾绿长裙,仍是素净的打扮,只在发间多簪了支银簪。
      她步入前厅时,楚佩兰正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动作优雅,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楚夫人。”秦昭拱手为礼,在她对面坐下,“不知夫人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楚佩兰放下茶盏,抬起眼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忽然笑了:“秦大人这宅子虽不大,倒收拾得雅致。听说这是长公主殿下赏的?殿下对秦大人,可真是青眼有加啊。”
      这话说得客气,语气里却带着刺。秦昭只当没听出来,淡淡道:“蒙殿下不弃,赐宅安身,昭感激不尽。”
      “感激是应该的。”楚佩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毕竟若不是殿下开恩,准许女子科考,秦大人如今恐怕……”她刻意顿了顿,才缓缓道,“恐怕还在哪里做着针线女红讨生计,或者,已经嫁作人妇了吧?”
      这话已近乎挑衅。侍立在一旁的苏叶脸色一变,正要开口,秦昭却抬手制止了她。
      “楚夫人说得是。”秦昭神色不变,甚至微微笑了笑,“若无殿下开此先河,昭确实无缘立于朝堂。所以昭才更加兢兢业业,不敢辜负殿下厚望,亦不敢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四两拨千斤,将楚佩兰的讥讽轻轻挡了回去。
      楚佩兰脸色微微一沉,旋即又笑起来:“秦大人有志气。不过……”她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我今日来,是因为听说前些日子,我家夫君曾来过?”
      终于进入正题了。
      秦昭心中了然,面上仍是平静:“赵大人确实来过。不过我们已把话说清楚了,夫人不必挂怀。”
      “说清楚了就好。”楚佩兰坐直身子,把玩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我知道,秦大人与我夫君曾有婚约,后来你家道中落,婚事作罢,你心里有怨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你千辛万苦考取功名,还特意追到京城来,这份执着……我也真是佩服。”
      秦昭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由觉得可笑。原来这位楚夫人是以为,她秦昭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全是为了挽回赵志远?
      “楚夫人误会了。”她坦然道,“本官入京赴考,是为施展抱负,与赵大人无关。”
      “是吗?”楚佩兰显然不信,笑容里多了几分讥诮。
      “秦大人不必不好意思。女子嘛,终究是要有个归宿的。你如今虽做了官,但终究是女子,将来总要嫁人的。志远如今是通政司右参议,前途光明,你若实在放不下旧情……”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看在你曾与志远有婚约的份上,我可以做主,许你进府做个贵妾。虽说是妾,但以你如今官身,我自会善待你,绝不让你受委屈。总比你如今孤身一人,在这京城无依无靠的强,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说完,厅中一片寂静。
      苏叶气得直咬牙,徽闻也皱紧了眉头。只有秦昭,依旧面不改色,甚至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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