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红楼

　　午休时分，图书馆顶楼，阳光透过积尘的窗户，在旧书架的深色木头上切割出几道苍白的光带。

　　苏砚将一本线装的、纸张泛黄脆弱的笔记抄本推到林宸面前，封面上是工整却略显古拙的毛笔字——《心性杂录》。

　　“这是我外公早年研究心性修持时的一些随笔，”苏砚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清晰而带着凉意，稍稍压过了林宸脑中嘈杂的背景音，“不是什么秘传法门，更像是一种…观察记录和自我剖析。”

　　林宸接过笔记，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页，一种属于“现实”的、沉静的年代感传来，像一块镇纸，暂时压住了他内心翻腾的信息狂潮。

　　“情绪的奴隶？”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无法隐藏的自嘲，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无奈的弧度。

　　“不。”苏砚摇头，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扫过，将他那清晰的“无奈”与“不服”尽收眼底：

　　“是‘观察者’。你需要学会的，不是压制，而是‘观察’。你的思维是艘快船，引擎超强，这很好。但想不翻船，你就必须看懂风向和水流——也

　　就是你的情绪。了解它们何时起，因何起，如何流动，又会如何影响你的航向。而不是被它们直接掀起的浪头打懵，或者…更糟，被它们裹挟着，冲

　　向你自己都不想去的礁石。”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就像你在数学课上的表现。解题思路本身是卓越的，是超越这个课堂层次的。但那种…毫无缓冲、如同真理宣言般的表达方式，带来的社交后果，

　　你我都看到了。赵磊到现在还有些不知所措。”

　　林宸想起赵磊那带着困惑和些许疏离的眼神，一股混合着懊恼和烦躁的情绪立刻涌上，让他的眉头紧紧锁住，放在桌上的手也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

　　无法反驳，这种直白的情绪反馈让他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图书馆入口处张贴的一张大幅海报牢牢吸住。

　　【青墨中学首届“跨学科创新思维论坛”】
　　主题：打破边界，启迪未来
　　诚邀有志学子展示奇思妙想，挑战权威，启迪新知！

　　几乎是本能的冲动攫住了林宸，他感到自己那过剩的、无处安放的思维能量，以及那份急于为自己诡异经历找到“合理”出口的迫切，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

　　“我需要参加这个。”他指着海报，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眼神灼灼地看向苏砚，那里面燃烧着“挑战欲”和“验证渴望”的火焰，“这是一个机会。”

　　苏砚微微蹙眉，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你想做什么？在公开场合，谈论你的…‘理论’？那太冒险了。”

　　“不是谈论‘经历’。”

　　林宸的思维飞速运转，语速快而清晰，“是构建‘模型’。

　　用他们能理解，或者说，只能用他们那套语言才能部分理解的‘模型’，去阐述、去转译我观察到的一些‘现象’。

　　这是一个验证，苏砚。

　　验证我的‘理性之舟’，能否在现实的‘海洋’里，按照我的意志航行，而不是被情绪的风暴或者现实的暗礁摧毁。”

　　他脸上闪烁着一种混合了“孤注一掷”、“学术兴奋”以及“破釜沉舟”意味的复杂光彩，每一种情绪都如此鲜明，如同调色盘上的原色。苏砚看着他那如同琉璃灯般透亮直白的情绪表达，沉默了片刻。

　　“很危险。”她最终说道，声音低沉，“你会暴露在更多的审视之下，那些审视不会像陈医生那样带有职业性的克制。以你现在的状态…你等于把自己所有的反应机制，都放在聚光灯下。”

　　“我知道危险。”林宸打断她：

　　“但被动隐藏，污染或许暂时不会来，现实的挤压却足以让我窒息。我需要主动出击，为我的思维和…我的‘体验’，找到一个能在阳光下存在的合理理由。哪怕这个理由，在别人看来是异想天开的。”

　　他拿起那本《心性杂录》，紧紧攥在手里：

　　“而且，这不是有你的‘航海手册’吗？在船沉之前，我总得试试自己能开多远。”

　　苏砚望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选题？”

　　“古典文学意象的认知神经科学基础探析。”林宸几乎是立刻回答，显然早已深思熟虑，“我会用《红楼梦》作为案例。”

　　接下来的几天，林宸全身心的投入准备之中，他不再试图“编造”一个安全无害的课题，而是决定直面核心，将他在那个诡异红楼世界的观察，用最严谨、最前沿的学术语言进行彻底的“转译”和“包装”。

　　他在学校数据库里检索最新的认知神经科学、心理学、甚至理论物理和信息学的论文。他的“超导思维”此刻展现了惊人的威力。他能轻易抓取不同学科的知识碎片，在脑中快速碰撞、组合，形成一个个看似匪夷所思却又逻辑自洽的假设。

　　论坛当天，学校最大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不仅仅是学生，许多闻讯而来的各学科老师、甚至几位校领导也坐在前排。空气闷热，混合着人体的气息和一种期待的紧绷感。林宸站在台下角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感受到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轻微颤抖和面部发热——这是“紧张”和“兴奋”，他默默地在心里为这股情绪命名、观察，如同对待一个有趣的实验现象。

　　轮到林宸上台。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演讲台前。强烈的灯光让他微微眯了下眼，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带来无形的压力。

　　他感到一丝“怯场”试图浮现，但立刻被更强大的、想要“验证”与“表达”的渴望覆盖。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通过音响放大，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

　　“各位老师，同学。今天我想探讨的，是一个看似跨越了文学与科学界限的命题：我们如何用现代认知科学和信息理论的工具，去尝试解构古典文学中那些被视为‘象征’、‘诗意’或‘臆想’的意象背后，可能存在的、基于人类认知普遍规律的现实基础。”

　　开场白简洁而直接，立刻引起了台下轻微的骚动和交头接耳。但林宸毫不在意，他直接调出自己精心制作的演示文稿，上面充满了复杂的神经结构图、数学公式、逻辑导图和引用的论文摘要。

　　“以《红楼梦》为例。其中人物行为的高度程式化，角色命运的强大宿命感，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在特定文化社会规训下形成的、稳定的‘神经刻板印象’与‘情境—行为自动化回路’？当特定情境线索出现，相关神经回路被自动激活，行为表现如同运行预设程序，缺乏真正的随机性与可变性…”

　　他开始详细阐述他的“神经刻板印象-自动化回路”模型，语言精准，逻辑严密，引用的研究案例也颇具说服力。台下起初的窃窃私语渐渐平息，不少学生露出思索的表情，一些理科老师则频频点头，显然对这种跨学科尝试很感兴趣。

　　然而，当他进入到“认知模因感染”部分时，教室内的气氛开始变得明显不同。

　　“…我认为，某些高度凝练的、承载着强烈情感或特定规则信息的‘文学意象单元’，其本身可能具备类似朊病毒或某些信息病原体的特性。它们能够通过尚未被完全认识的感知或认知渠道‘感染’个体，甚至在一定条件下在群体中传播。这种‘感染’并非生物学意义上的，而是作用于我们的认知架构，可能篡改或覆盖原有的神经连接模式，从而导致感知畸变、信念系统的改变，甚至行为模式的异化…”

　　“荒谬！”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文学院教授忍不住拍案而起，脸色因激动而泛红。“林同学！你这是对文学的亵渎！是对人类精神创造力的粗暴简化！文学意象是情感的升华，是美的创造，是超越物质的精神产物！不是什么‘神经刻板印象’，更不是该死的‘认知模因感染’！你用这些冷冰冰的科学术语，是想把《红楼梦》拆解成一堆神经元放电和化学信号吗？”

　　林宸正在阐述的关键处被打断，一股强烈的“不悦”和“被打扰的烦躁”立刻显现在他脸上。他甚至没有进行任何表情管理，直接转向那位教授，眼神锐利，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冷静：

　　“王教授，情感和美感本身，就是大脑特定区域神经活动和化学递质分泌的结果。否认其物质基础，才是真正的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我的模型，正是为了解释这种‘升华’和‘创造’是如何在大脑这个物质基础上发生的。如果您认为我的类比不恰当，或者我的逻辑存在漏洞，请具体指出其中的错误，用理性和证据来反驳。而非用‘亵渎’、‘荒谬’这种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词汇来进行价值判断。这在学术讨论中是无效的。”

　　他的反驳直接、锐利，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剥开了情绪化的外衣，直指逻辑核心。王教授被他这番毫不留情面的话噎得一时语塞，脸色由红转青，指着林宸，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台下一片哗然。有学生忍不住低声叫好，觉得林宸逻辑清晰，敢于挑战权威；更多师长辈则皱起眉头，觉得他过于狂妄，缺乏对师长基本的尊重。

　　辩论环节就此彻底引爆。

　　一位心理学老师试图从专业角度质疑：“林同学，你的‘认知模因’概念很吸引人，但缺乏直接的、可重复的实证支持。你如何证明这种‘感染’的存在和传播机制？”

　　林宸眼中瞬间迸发出“孩童般”的兴奋光芒，仿佛终于等到了切中要害的提问。

　　“张老师，问得非常好！目前的确缺乏直接的、比如神经影像学上的确凿证据。但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侧面现象进行推论和建模。例如，某些特定的、高度凝练的恐怖意象或文化符号，能在不同文化背景的个体中引发高度一致的生理应激反应（如心跳加速、皮肤电反应），这暗示了可能存在超越个人经验的、某种底层的、共享的‘认知模板’或潜在的‘感染源’。我的报告，正是为了提出这个大胆的假设，呼吁进行更深入、更跨学科的实证研究来验证或证伪它！”

　　他应对得迅速而有力，逻辑链条清晰，甚至反过来将问题抛给了学术共同体。

　　然而，当面对一些在他看来“愚蠢”或“显然未认真阅读他报告核心内容”的质疑时，他的“鄙夷”和“不耐烦”也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回答变得简短、尖刻，甚至带刺。

　　“李同学，你关于‘自由意志’的质疑，我在报告附录三用决策神经网络模型进行过模拟推演，建议您先仔细阅读后再提问。”
　　“这位老师，您的质疑建立在对‘信息熵’基本概念的误解上，我没有时间在这里从头科普。”

　　他的对答往往能一剑封喉，核心逻辑坚不可摧，但那种完全情绪化的、毫不圆滑的表现，也让在场所有人印象深刻——这是一个智力上极具锋芒的天才，也是一个…社交上完全不及格、无法控制自己情绪表达的怪人。

　　苏砚坐在台下最角落的位置，身子微微陷在阴影里，静静地注视着台上那个光芒四射又漏洞百出的身影。她看着林宸时而神采飞扬，如同掌控真理的先知；时而尖锐刻薄，像只捍卫领地的炸毛猫；时而面对真正有挑战性的问题时，又兴奋单纯得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

　　他那“超导思维”赋予他的、碾压同龄人甚至部分老师的智力光芒，与他“情绪琉璃灯”特质带来的、直白乃至笨拙的情绪反应，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极不稳定，却又极具冲击力和吸引力的形象。

　　耀眼，且脆弱。

　　像一件由大师锻造、打磨得极其锋锐、光华四射的神兵利器，却没有任何剑鞘保护，剑身本身也布满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裂纹，随时可能因为一次不经意的碰撞，或仅仅是自身挥舞的力量过猛而彻底崩裂。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心中那份最初源于对“未知谜题”的纯粹兴趣与探究欲，在目睹了他此刻毫无保留的挣扎、 （才华）与致命缺陷后，悄然变质。

　　一种更柔软、更复杂、更不受理性控制的情愫悄然滋生——那是关切，是悸动，是一种想要为他找到一副合适“剑鞘”，保护那易碎却夺目锋芒的冲动。她意识到，自己看向他的目光，已经无法再保持纯粹的客观与冷静。

　　论坛在林宸引发的巨大争议和两极分化的评价中结束。

　　几位思想开放的年轻教授和理科老师围住他，热烈地讨论着模型细节，眼中是发现璞玉的惊喜和兴奋。

　　而更多的人则摇着头离开，低声议论着“走火入魔”、“压力太大导致的妄想”、“情商堪忧”。

　　林宸疲惫地摆脱了围拢的人群，走到相对安静的走廊，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深深吸了口气。激烈智力交锋后的虚脱感，以及情绪像过山车般剧烈消耗后的麻木感，同时席卷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带着些许冷静质感的女声在他身边响起。

　　“林宸同学，对吗？”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短发利落、气质干练的女生，手里拿着专业的录音笔和笔记本，胸前挂着清晰的校刊记者证。她是高三的秦雨薇，校刊的首席记者，以逻辑严谨、问题刁钻、视角独特而在校内闻名。

　　“你的报告非常…惊人。”秦雨薇开门见山，她的目光锐利，带着审视，却并非恶意，更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文本。“我仔细听了全程。坦白说，你的许多核心假设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她话锋一转，眼神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声音也压低了些许，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但是，你构建整个理论的内在逻辑自洽性非常高，尤其是你将‘规则逻辑’和‘认知模因感染’形式化的尝试…这让我想到了一些…我自己也偶尔会感知到的，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关于这个世界运行方式的…‘不协调感’。”

　　她斟酌着用词，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

　　“非常模糊，转瞬即逝，像是系统的微小BUG，或是…逻辑链条上突然出现的、无法解释的毛刺。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也一直认为是自己过度敏感或思维错觉。但今天听了你的报告…似乎…与你描述的某些东西，存在某种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共鸣。”

　　林宸猛地站直了身体，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强烈的“震惊”与“找到潜在同类”的兴奋所取代。他那双因情绪透明而显得格外直白的眼睛，此刻牢牢锁定了秦雨薇，里面写满了探寻。

　　现实世界的帷幕，似乎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密不透风。裂缝，或许一直存在，只是大多数人选择视而不见，或者，像秦雨薇一样，将其归咎于自身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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