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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黄粱
银丹愣愣地看着自己被穿过的手,祭神时玉刀的划痕依然没有消退。她自己都不懂明明只是与平时无异的小伤口,为什么偏偏仍刻骨般残留着。
失神之际,她的手掌一时间不断涌现出不同的伤口,一道一裂,潮水一样荡着波纹打来,浪尖推出层层或陈旧或新鲜的伤痕,横亘其间,就好像那些伤从来就没有好过一样。
感官像被剥夺了,感知不到疼痛,但却密密麻麻的没有一块好皮,整个手掌触目惊心,密集的豁口连着皮肉,如同爬满了虫子。
满目创口,明晃晃地彰显着自己撒谎的罪证。
这般模样简直恶心得让人想吐,银丹慌张地把手藏在身后不想再看,脑海里的画面却如附骨之疽,叫她整个人开始发抖。
“……是很冷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就惊得猛然睁开眼,摇晃的视线中是一只向她伸出又停在半空的手,食指右侧的第三个指节上有颗小痣。
漂亮的眉眼关切地望着她,唇边挂着柔软的笑,轻声细语地安抚情绪不太对劲的妹妹:“怎么醒了,做噩梦了吗?没事的,都是假的,阿兄还在这里呢。”
银丹呆愣着,一言不发地开始拽他的外衣角,把脸深埋到温凉的肩弯,包裹进令人安心的药味,就像回到了母亲包容宠爱的怀抱。
她的身体还在隐隐发抖,小动物一样拼命汲取温度与气息,妄图以此抵御噩梦的侵袭。
以祝长生的视角,只能看到她毛绒绒的后脑勺。头发睡得翘起一两撮,他没忍住试图将这几撮毛压回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和抱了只小狸奴似的,暖烘烘散发着热气。
银丹被摸摸脑袋后又轻蹭了下衣服,然而并没能压下去,祝长生只好失望收回手。
他一下一下拍着银丹单薄的后背,试图用尽所有的安抚手段,“饿不饿呀?去吃饭怎么样?”
银丹听到这句话才意识到那股诱人垂涎的香气不是作伪,平复心情以后马上直起身子,却刚好撞见方寻真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碗饭,腰上甚至还系着银丹平常用的藏青色小花围裙,非常有冲击感。
啊?好……好贤惠的……田螺小伙?
银丹懵了一下,当即躺回去:看来我还没醒呢。
祝长生又被逗笑了,笑得肩膀颤抖,发出细细的猫叫一样的抽气声。
他伸手捏了一把银丹的脸颊,指腹满是柔软的触感。
“好啦——醒了就起来吃饭。”
银丹坐起来开始捂着脸哼哼:“好痛啊阿兄!”
祝长生搓搓收回的手指,戳破她无理取闹的指控:“我没有用力。”
他歪了歪脑袋,无奈又宠溺地说:“又骗我。”
银丹:嘻嘻。
混世魔王闹够才屁颠屁颠跑去吃饭,来到桌前,银丹看着桌上卖相极佳的糯米饭,炒时蔬,鸡蛋羹和葱烧鱼一时间陷入沉默——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构想好了如何在往后的日子里逃避做饭,过上混吃混喝的美好生活。
银丹猛得摇摇头。
不行!万一只是看着好看呢……
她谨慎的夹起一块鱼肉,嫩滑的鱼肉吸饱汤汁,呈现出诱人的深蜜色。
塞进口里,软嫩弹牙的鱼肉迸发出肉香味,就像从舌面滑了过去,半个舌头都残留着葱油的味道。
糯米饭稍微有嚼劲,比平时的白米饭更甜,但又不像糍粑那么黏牙。鸡蛋羹更是奶黄细腻,表面淋上一层薄透的酱色料汁,灯光打上去就像瓷器一样无瑕,而且就连普普通通的绿叶菜都那么爽口下饭。
啊。
几口咀嚼品味下来,银丹表面面无波澜,实则默默在心里暗爽——好日子要来了。
方寻真取下围裙,期待地等银丹开口评价,“味道怎么样?还合胃口吗?”
“好吃好吃,方大哥您就是厨神在世吧!”
银丹夸张地大为称赞,并表示此人间绝味,不似凡物,此味只应天上有!
夸得方寻真很不好意思,笑着让她多吃点就行。
三个人坐在饭桌上埋头苦吃,连聊天的功夫都省了大半。
兄妹两个这顿都吃得超出了平时的饭量,小姑娘吃得肚子微涨,回味出了一种餍足的幸福感。
这厨艺真是没话说。
饭后,收拾残局的间隙,银丹协同方寻真进行了一场严肃郑重的主厨权职交接仪式,唯一见证人祝长生。
两人再次对方寻真的美味菜肴展开了进一步的分析品鉴,从新的角度提出夸奖,并对主厨交接的这一决定给予了充分肯定。
“好吧,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肯定还是会打下手的。”银丹耸耸肩,“就当让我拜师学艺,精进一下厨艺呗,方大哥。”
她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为自己“居心叵测”的卸任找点过得去的理由。
剩下两人顿时有些幻视一只故意推倒茶杯,喵喵叫来掩饰自己那点小坏心思的狸奴。
这点心思谁都看得懂,但都没打算拒绝。
方寻真大手一挥:“多大点事,行啊,交给我了!”
银丹立马绽开笑容,嘴脸变得非常之快,脑子里像开了匣一样疯狂虚构一些热气腾腾、惹人垂涎的美食,“那真是太好了,天天都能吃到这么美味的饭……”
“不过——”她拉长声音,不着调一会儿,才迟来地正经,“最要紧的还是你的伤,别让这些影响到恢复了。没有哪个医师想看到自己的病患伤上加伤,要是真的为难或者觉得累的话,直接和我说就好了。”
说着说着,她平静抬眸,“……毕竟,要是不说的话,没人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
而后却又移开了视线。
方寻真不知道那些她时而流露的复杂情感从何而来,但依然点了点头,试图传递些安心感。
银丹又将挪开的视线静默地落回方寻真的眼瞳。
她突然垂手摸了把什么,跳下椅子,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踮起脚尖往前倾,将另一只手伸向方寻真。
那伸长的右手上握着一只圆球形雕刻挂件,尾穗摇摇晃晃,大概是圆球的两倍长,顶部的挂绳环在中指指节。
方寻真接过圆球时上还残余着温热。
“这是安神用的草药做的香囊,可以帮助静心养伤。”
“睡个好觉。”
接过了那只香囊,才能看见香囊后隐藏着银丹那双凝望他万语而无言的眼,那样的眼睛居然属于一位年方十六的少女。
——也做个好梦。
时至今日,方寻真也不太懂那些她时而流露的复杂情感从何而来。
但他知道,银丹一定吝于让他了解。
……
夜深人静,连繁星都疲于闪烁。
祝长生却有些难以入眠,感受到内急,便想自己一个人悄悄去就行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高缀在脚后跟的鞋,尽力把动静压小点声。神经正有些紧张之时,突然听见自银丹房里传出了一些声响。
银丹一般睡觉不会把房门关得很严实,为了能更好听隔壁房里的动静,以便照顾祝长生,并应对一些突发情况。
于是,这种轻微的声响也能因为隔音并不好等种种缘故,在深夜轻而易举被捕捉。
祝长生颅内斗争了一下,决定悄摸摸看看是什么动静,一般来说这个点的银丹早就睡熟得六亲不认了——别是忘关窗户,风灌进来了,显然这很有可能。
轻推开门,月光依稀照映出大致的轮廓,所有带棱角的东西都镀上了层冷调的银灰色,进而和纯黑夜色相融。
祝长生举着盏小油灯,微弱的暖光颇为格格不入。
他往前再走一步才发现银丹的被子已经有大半被踢到地上了,要掉不掉地挂在床沿和脚边。而踢掉被子的“罪魁祸首”正在床上缩成一团,安然享受睡眠。
祝长生只好无奈地看着地上的被子,眼神扫过床上的人影时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失笑神情。
他搁下手中的油灯,轻手轻脚地把小薄被搂起来,重新盖在少女身上,甚至贴心地掩了掩颊边的被角。
离开之外,祝长生还不忘检查一下窗户有没有好好关上,确认无误后才心满意足地披着银霜离开。
……
“唔?”觉浅的男孩感受到一点声响和推力,迷迷糊糊地醒来,才发现身旁的小女孩把自己盖的被子全踢到他身上了,面容恬静,睡得十分安详。
男孩打着哈欠将身上的被子薅下来,包裹住她瘦小的身躯,哪怕强忍着困意也要细致地整整被角,没来得及认可自己的成果,又不自觉沉沉睡去。
感受到束缚,女孩半梦半醒一个翻身把男孩裹进了自己的被子里,像只蛄蛹的毛毛虫吞了个人。
……
明明好像没做什么,但一晃又到了本月十五。银丹依然要去拿药,而这次祝丘也在老地方等她。
说实话,每到这个时候,除了祝长生跟着要去的那一次,祝丘大部分时间都会在。
这也算祝丘每月一次掌握祝长生身体健康状况的例行流程了,只是以前不直接问本人是因为太忙,现在是忙加不敢面对事实。
再次见到祝丘,他还是老样子,一开口先问了祝长生最近的身体情况。
大体上还是活一天算一天的老样子,但是却有些奇异的好转趋势,心情也好了不少,甚至可以尝试多外出活动筋骨。
银丹眸光咕噜一转,又主动提及祝丘不爱听的话题:“阿兄确实和那个人成了好友,他们关系挺好的,多一个人陪他也能让他心情好些。”
祝丘依然板着个棺材脸沉默,指节在桌子上一下一下轻敲,没有再冷嘲热讽某个外来存在,看神色更像是在回忆什么。
以银丹对他的了解,祝丘估计在回想银玉节那天的祭祀吧。
祝长生已经时隔多年没有参与过村寨的大型活动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自己的阿爹了——那个逃避现实的疯子,甚至不敢多见自己的亲儿子几面。
银玉节祭祀仪式上的那匆匆一面,两人一时间都感到有些陌生。
祝丘只默默无声地看几眼自己的儿子,然后惊觉他已经长得这么快了,与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又有了出入。
在自己不敢也不想与他会面的日子里,他的儿子已然是个兰芝玉树的少年人了。
温润如玉,一如他的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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