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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相思
先生和上一世是不一样的。
商九殷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
只是他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在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
他怔怔地看着青年离去,从眼前消失。
心里又开始不安,想跟上去,却克制地死死掐着掌心。
不可以,先生只是去更衣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会儿他就会回来了。
先生从不会说谎。
前世已经被任霁之养好的小狼崽子,这一世旧病又有了将要发作的趋势。
在青年从眼前消失的第一瞬,他觉得心跳漏了半拍,开始隐隐发慌,心跳加速,坐立难安。
商九殷在不安,害怕所有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场荒唐大梦,害怕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故人,像镜花水月,稍纵即逝。
他害怕梦醒转头成空。
君王在位这么多年来,勤勉持政,不敢稍有懈怠,不敢有暇空让自己多想。
只是夜深,他时常做梦,梦见那场遥远的往事,隔着生死的距离,永远只能旁观,永远触碰不了。
因为他稍有动作,梦境就会支离破碎。
商九殷为自己编织了十年大梦,只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醒来没有竹屋,没有风声,没有一盏很小却温暖的烛灯,也没有故人的温柔笑颜。
窗外雪落无声,只有枝丫被重雪压折的细碎声音,连风也没有声音。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害怕打雷下雨的孩子了。
高处不胜寒,这帝王权柄太重,他身居高位多年,所能感受到的似乎只有亘古不变的孤寂。
大殿空寂,有值守的下人听见君王起床的动静,低声问询,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君王眉眼倦怠,屏退了下人。
他深夜从梦中惊醒,却再也睡不着了。
起身披了外衣,打开殿门,撑着伞,在这满目雪白苍寂中行走,脚印顺着殿门一直蔓延到偏僻的庭院,在漫天风雪中又随即被掩埋。
这里是当年他还是皇子时生活的那处。
说来有些可笑,这里是他幼时的梦魇,成年之后,每次夜深从故梦中惊醒,却习惯性地来这里。
这里原先因为久未有人居住,庭院中杂草丛生,破败荒凉。
他命人简单修葺了一下,才算有些烟火气。
院子里有一个小亭子,可以遮蔽风雪,君王时常来这里,按照他的习惯,这里早已备好了酒。
商九殷来到亭中,倒了一盏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自斟自酌,倒也不算太无趣。
他放目过去,独自一人欣赏这雪景,满目的寂白。
这次发现,有光秃秃的乌黑枝杈盛满落雪,自亭子的檐角延伸到天空之处。
此情此景应当有一轮明月,供人遥寄相思。
只是可惜,这是风雪夜,没有明月,夜幕漆黑,透不进一点光过来。
风雪夜色中,无处可诉相思。
太多年的怀念,竟也不知乏味,不过一梦醒来,织出的美好过往就会支离破碎。
商九殷太害怕梦会碎掉,他怕先生在骗他,说是去更衣,但是转眼就把他抛弃,像是无数次梦中一样,再也不回来。
他刚刚忘记探先生的体温和脉搏,所以开始怀疑起来这一切的真假虚实。
他不确定先生是不是活生生的人。
是不是故人的模样,还有这一切场景,又是他的一场虚妄。
他容易不安的毛病又犯了,患得患失。
住持劝他放下。
只是我执太重,他勘不破。
他放不下母妃的死,同样也放不下自己对先生所做的一切错事。
任霁之把他养的很好,让他在此后都不会对风雨夜感到害怕。
只是这次,商九殷又换了新毛病,他害怕先生一去不复返。
商九殷在心里说服自己,要冷静,不可以过去,先生会生气。
他努力平复呼吸和心跳,安静坐在小凳子上,乖乖等对方归来。
他的伤口本就没有愈合,浑浑噩噩坐在凳子上,连肩头的伤口又再次撕裂都没有察觉到。
年少的君王在等待的间隙,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一安静下来,他就容易胡思乱想。
他试图去判断和先生有关的一切,试图去找出前世今生,青年身上不一样的地方。
记忆太模糊,他终于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上一世,先生几乎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话。
先生的声带受了伤,脖颈处有一道很长的伤疤,在竹林和他相处的那些岁月里,商九殷几乎没见过先生开口说话。
对方哪怕是笑,也是无声的,微微弯起眸子,眼中盛满了细碎的笑意,笑出的气音断断续续,有一点微微的沙哑。
商九殷和先生相处很久,隐约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做,他不敢随意问起,恐对方觉得自己没有边界感。
提起这件事本就是因为一个意外。
偶然一日,少年君王在先生问起等出了这片竹林要做什么时。
满嘴谎言没有一句真话的他随意编造起自己的未来蓝图。
虽然商九殷记不太清自己当年究竟说过什么了,但无非是什么出去先找奶奶,再去参加科举取仕,凭借先生教给他的学识,考取功名,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这满嘴话一眼假,若他当真有一个重病的奶奶,老人家孤苦一人,孙儿久未归来,又怎会等得及对方回去带自己过好日子呢,怕是早已长病而终。
且久居深宫的少年显然对外界发生的事没有一点了解。
先帝昏庸,早早把历朝历代延续下来的科举制度给废了,为了方便自己宠妃的家人入朝为官,倒行逆施,不顾众臣的反对改了选官制度。
若没有很好的家世,或是德高望重之人的举荐,寻常寒门子弟想要在这世道出头,谈何容易。
少年君王在先皇驾崩之后,被群臣从深宫里拉出来,赶鸭子上架,成了新君,这位子还没坐几天,又遭遇暗杀,流落异地,处境着实凄惨。
于是对当朝局势没有一点了解,直到后来先生教授,他才晓得自己犯了怎样滑稽的错误。
况且,任霁之教他的是帝王心术,科举考试哪里用得到。
但先生听完只是无声笑着,提笔在宣纸上给他写:“孝心可嘉。”
商九殷天资聪颖,不过短短数个月的教授,已经识得大多数字,他自然看懂了。
又见先生继续写:“志向不错。”
年少的君王经不起夸,又转而想起这都是自己编造的,不由微窘,面上染了红。
他试图转移话题,问起先生如果有一天出了这竹林,要去干什么。
话落,他自觉失言,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自然也被青年听到了。
青年明显愣住,提笔,却落不下去。
他像是思考好,一字一句,温和却近乎固执地写着:“还有人在等我,我还有个约没来得及赴,等我伤好,我要出去,不能让他们久等。”
但问起他们是谁,青年平和的表情又会出现思维断层的空白,他蹙着眉头认真思索,眼神浮现茫然。
那是商九殷第一次见自来从容不迫的先生出现纰漏。
青年纤长的睫羽不安地轻颤,商九殷却恍惚中从那双浅栗色的温柔眼眸中看到仓皇的雾气,只是这雾气被他的笑压下,眸子弯起,又转瞬消失不见。
那是商九殷第一次听到先生的声音,轻到如若不是他就站在近旁,很可能转瞬就消失在空气中。
青年的声音嘶哑得近乎怀疑他说这话时是撕裂了声带,浸透鲜血,商九殷听先生说:“我忘了……”
他在难过,他的泪水是鲜血,先生茫然无措地在心间流着泪。
怎么会……这般难过呢?
商九殷到此时,已是后悔万分,为何要说出这话,让先生为难。
自那之后,他再未听过先生开口说话。
二人竹林分别,在朝堂相见时,他没能认出对方。
先生在竹林时易了容,可只是容貌的区别,若他再细心一些,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二者间的相似,又怎会认不出来呢?
他只是不愿将二人混为一谈,这手染鲜血的恶徒,又怎配和满身清白的先生相提并论。
那时的君王对身为权臣的任将军满怀恶意,只想着,如此嘶哑难听的声音,果真是因为恶事做多了。
如今,商九殷只想着,一个人的恶意怎么能这么大。
导致先生声带受伤的颈侧那道疤,他能看出历时并不久,至少发生的时间就在他和先生相遇的这一年内。
他不清楚究竟受了多重的伤,才能留下这么长的疤。
那是利器留下的伤口,试想,在不久的曾经,有那么一把锋利剑刃,陷入颈部血肉,划伤声带,伤口导致鲜血涌出,这是致命伤。
先生很可能因为这伤死在他们在竹林相遇之前,死在他不曾知晓的地方,
一想到会有这种可能发生,年少的商九殷就后怕得浑身打颤。
他后怕之后,只余庆幸,幸好,先生没有出事,幸好两人相遇了。
曾不经意间问起过对方关于颈侧的这道疤。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又弯眸笑起来,笑得很安静。
商九殷也是在很久之后,才发现,先生每当特别难过的时候就会这样笑,笑得越安静越温柔,就表明他越难过。
先生伤心的时候是不会哭的,他是一个苍白又安静的影子,情绪永远没有大气大落,他关于难过和高兴该如何表达的认知紊乱。
难过的时候笑,高兴的时候也笑。
所以商九殷有时会分不清先生究竟是在难过还是高兴。
但他知道那时候先生听到他的问询时是在难过的。
青年垂下眸子,安静地笑着,以为无人看到,说着没有声音的话。
商九殷看清了他在说什么,先生说:“那是我犯下的错,以后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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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写完,晚上再继续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