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荷池

　　天公作怪，大雪接连下了三日，路都被封死了，寸步难行。
　　靖阳的行程也只能延迟，但却有人早己先她一步到达了漠北军营。
　　雪夜。池何独自一人跪在双亲的灵柩前。
　　身上甲胄刚褪，池何恍觉精疲力尽。原本当主帅这么难，他以前只觉得主帅威风极了，但个中滋味他从未体悟过。
　　漠北的人敬他爹娘，但并不代表这份敬意会全部延续到他的身上。他一来功绩了了，二来资历尚浅，在漠北军中行得艰难，但他不得不接过这个位子，这是父亲、母亲的遗志，是池家、崔家的荣光。
　　他有些迷茫，爹娘骤然离世，死生之隔，天各一方。他这些日子时常觉得自己游离在尘世之外，与这世间并无什么干系，他总觉得爹娘其实还在他身边，只是他看不见罢了。他也觉得他应该落泪，但却一滴泪都未曾流。
　　为什么呢？怎么会呢？爹娘怎么可能会离开他呢？
　　他一个人跪在空荡荡的军帐中，寂静。
　　外头有士兵巡逻的的声音，军旗猎猎的声音，大风呼啸的声音。
　　许久，他听见了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士兵掀帘禀报：“少将军，有个京城的人说是来找你的。”
　　在他出声之前，他听见了那道温润的，来自京城的声音。
　　“池何。”
　　池何蓦地回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鹤氅上沾着风雪，虽有些狼狈，但仍风姿非常。
　　“廷晖。”开口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到如此地步。
　　廷晖边向他大步走来，边解下身上被雪洇湿的披风。他看着廷晖将披风挂在手臂上，随后，他被拥入一个带着风雪寒的温暖的怀抱。
　　漂沦了好些光景，他终于被熟悉的气息裹挟住，被温暖、安然所裹挟。
　　“你…怎么来了？”外头的风声更盛，几乎要将他的询问覆盖过去。他忽地一惊，欲从这人怀里出来，察看他是否安好，却被廷晖拥得更紧了些，“让我好好抱一下。”
　　“这几日大雪封路你怎么过来的？你疯了不成了？”池何质问他。
　　“担心你。”廷晖将头靠在池何的肩膀上，“雪路难走，我紧赶慢赶也只能今日到。”
　　“有些迟了，对不起。”廷晖抚了抚池何后背。
　　太安静了。
　　廷晖就这么抱着他，由着这个拥抱置放他的风雪，置放他无比珍视的心上人的气息。
　　良久，池何的双手缓慢地攀上他的肩，随后，他被池何拥紧了。
　　他感受到了池何的身体在颤动。
　　池何哭了。
　　他哭得苦急，泪水随鹅毛大雪一同落下，无声而悲恸。
　　数日前，在他父亲战死时，他的母亲拥住他，给他一避风处存落他的眼泪。但战事紧急，战场容不下长久滞停的哀伤。母亲很快被繁重的军务缠身，她暂替了父亲的主帅之位，自她坐上主位后，池何便被她频繁地带入军机帐中，听取一切军机要事。先前他不理解，而后他明白了。或许母亲早已对此后风雨变故有所预感，才会想要留后手以防变故突生。
　　自打朝廷派人至漠北后，漠北多受监军掣肘，行事徒添不便。随监军而来的，是朝廷拔下的独立于漠北的一队士兵。
　　不久前，监军在议事时提出他的人勘察到一条可以直指蒙军后心的路线。崔文非派人重新探察了一番，那处虽远离蒙军营地，但胜在隐蔽，简直像天降福星。
　　监军见此便要求崔文非带兵出战，原不至于她亲自挂帅。但漠北之中有几位将军竟也劝行，不知缘何。加之今年中原两郡大早，收成甚微，朝廷拔粮比往年少了许多，实不好持久作战。
　　崔文非的营帐里烛火明了一夜。
　　次日一早，监军再次语气不善地要求崔文非出兵。
　　“崔将军，下官也不想为难你，但战机可遇不可求。您可不能因一人畏战就放弃漠北的安稳啊。”监军趾高气昂。
　　一旁守帐的两个士兵皆投以不屑的目光，以监军为首的这些人在漠北军中向来是狗都嫌的存在。
　　“监军使，本将决断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崔文非语气无波无澜，但却自然带有多年行军打仗的肃杀之气。她军中职位虽只至将军，但军中皆敬她如统帅一般。即便有池洵在上，但她的能力着实出人远矣，让人不得不钦佩。若她为男儿身，恐怕帅位尚且轮不到池洵来坐。
　　军中对她代行主帅之权只因她为女人而有微词，而从未质责她的能力。
　　监年被她的话震摄住了一下，而后又梗着脖子道：“崔将军是为女人，见识短没远见没关系，总该听听我们的建议吧。您这般拒谏可为哪般，可是坏了崔家百年簪缨门楣啊。”
　　“陛下与皇后娘娘在上，漠北及全天下百姓为证，可从未有人诉我见识短浅。”崔文非不苟言笑，“本将知监军使出身，但以监军使的门第，怕是给我崔府提鞋都不配。倒也轮上你来说教崔家了。”
　　“本将见你是朝廷派来的而敬你一分，如今看来倒是给多了脸面。”崔文非将守帐的两个士兵唤来，“拖下去，不敬主帅，行军法。”
　　“你岂敢！”监军后退一步，却被身强力壮的士兵架住，狼狈地拖了下去。“崔文非！你一介女流，哪堪主帅之位，统领三军？你德不配位，你怎敢罚本官？本官乃是朝廷钦命的监军使！”
　　监军在挣扎间忽觉寒光一闪。低头是见雪白的剑身横在他颈侧，皮肉被锋利划开，流出红热的鲜血。他吓得浑身都颤了，若无两个士兵架着，怕已是瘫软在地。他小心翼翼地侧头回看，发现是身着劲装大氅的池何执剑立于他身后。
　　池何的笑意被这寒天浸得冷极了，“监军使，你这般狂言，在下可不爱听。”他一脚踢向监军的膝窝，将他踹跪在雪泥之上，脖子又擦过剑身破开另一道血口，“可否向在下的母亲谢个罪呢？”
　　监军抬头看向崔文非，欲叫她管教自己的儿子，却看到一双与池何如出一辙的眼睛正在毫不在意地俯视他。想都不用想，她的儿子必定是她教养得这般粗鄙无礼。
　　“监军使大人，你还未想好措词吗？在下的手可要拿不住剑了。”池何的声音同冷风一起灌进监军的后背。
　　性命在上，监军低下身说：“下官言语不敬，望崔将军海涵。”
　　“谢罪是这说辞么？磕头会不会啊？”池何又踢了一脚他的后背。
　　他这次学会了，磕了头，声音颤颤巍巍：“下官粗鄙，口出狂言，不敬主帅，请崔将军降罪。”
　　崔文非不欲理会他，只等他磕完头，便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
　　“儿子给母亲请安。”池何走到崔文非面前，行了个问安礼。
　　崔文非笑着转身回帐，挥手示意池何跟上。她边走边说，“有规矩，看来娘娘教你教得极好。为娘就喜欢这样的。”
　　“宫里繁杂规矩礼仪多了去了，若母亲想看，我现下就给您演示几套，”池何语调轻快，丝毫不见刚才的戾气。
　　“我没空看，你自个好生揣心里，别等回京后给你姨母丢脸是了。”崔文非坐下来，桌上摆着简单的几道菜样，显然是早膳。
　　“您还没用早膳啊？”池何惊讶道，“天冷，这早都凉了。让人拿去热一下吧。”
　　池何欲唤人进来，崔文非出声制止了他：“不用了，就这样吧。我让芊素做的，现下她不在。若出去一遭再回来我怕是不敢吃了。”
　　池何皱眉，道：“那我亲自去，这都凉了怎么吃？”
　　“你这小子，没吃过苦的。在军中待久了，这都是些常有的事。”崔文非动筷，吃得很快。
　　“早知道就多踹几脚了。”池何低声反思。
　　“别以为母亲听不见。”崔文非斜了一眼池何，“就今日这些就已经够监军去告御状了，你可放过我吧。”
　　“告就告，是他不敬在先的。”池何说，“再说了，女人怎么了，军中向来是能者居上。我看宫宴上多有世家显贵的女儿挽弓舞剑，其中不乏真心实意喜爱的。若不是被家族桎梏，自是能闯出另一番天地，何必一生只为琴瑟和鸣，相夫教子？”
　　崔文非听着池何的话，笑意飞扬：“所以你就带你华世叔的小女儿来漠北？”
　　池何掩拳，假咳了几声：“母亲怎么发现的？”
　　“你华世叔飞鸽传书，好不着急，让我帮他把瑶娘送回来。”崔文非说：“如今漠北并不安稳，小娘子若在这儿有什么闪失，为娘要怎么同你华世叔交代？”
　　“如今这个局势才更见真意，必定要经这一遭，才能明定内心所求。华娘子若是有将心，便是百般艰难危急，都不要回去的。即使人回了京城，心也是留在漠北了。”池何回。
　　“你们如今犟得很，到时候上了战场，见了血肉，便知刀剑无眼，生死不定。”崔文非说，“不管你有何雄心壮志，上了战场都只有杀敌，和活下来。”
　　她顿了顿，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母子又聊了一会，最终以瑶娘附家书告明决心，先试着在漠北待两个月告终。池何这些日子管辎重，过会儿便要去驻点护送军粮。
　　临行前，崔文非叫住了他，将金鳞营的印信与兵符给了他。
　　“即日起，他们便是你的兵了！”
　　池何接过这轻飘飘的物件，只觉得重若千钧。
　　“金鳞营是您和父亲亲自培养的精锐，儿子诚是德不配位。”池何很惊讶，内心的不安再次泛涌。他尝试以拒绝的方式来阻挡这样的不安。
　　“行了，别拿这种官话糊弄我。你今天的军务是让金鳞营配合你今天的任务。”
　　“好好带别让我和你父亲失望。”
　　她说罢便扬长而去，留下一路冷冽的北风。
　　池何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他不知道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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