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次日一早，由洛克哈特、土著向导、历史学家和少量武装人员组成的先遣部队出发了，而玛基、富豪及他的随从们则在酒店待机，等前方状况更明朗的时候再汇合。临走前，玛基为每一个人都检查了设备，并指导无线电的使用方法，以及万一通讯失败又想取得联系时不同信号弹的含义和发射注意点。
　　“万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立即撤退。”玛基嘱咐洛克哈特道，她为对方准备的小道具毫无疑问是最多的。这段在耳边的密语亦被其余的众人打趣，有让玛基直接跟着第一梯队一起出发的，也有让洛克哈特干脆留下的。
　　“不行的啦，小玛基很怕虫子的，好了好了，赶紧出发吧，黄金探险队的诸位勇士。”洛克哈特挥手制止了哄笑。
　　密林中的行进困难重重。炎热的气温和潮湿的环境是第一道难关，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众人就汗流浃背，需要补充水分。加上随身携带的装备也并不轻，双肩包里除了生活必需品，还有防身用的武器等，随着日光的移动，每一步都饱受煎熬。其次，是丰富的物种问题。除了防不胜防的蚊子叮咬外，还有注意脚下会不会踩进什么饱含吸血虫的水洼，或者头顶的树梢上是不是挂着一条会使人丧命的毒蛇云云。在此过程中，土著向导发挥了巨大作用，在看似没什么区别的树林中，他总能找到正确的行进方向，提前提醒大家不要碰到什么动物的巢穴，或者某段路需要小心不要被绊倒或踩空。
　　在第一次小憩结束，重新出发没多久后，向导突然挥手让队伍停下。众人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他却把手指放在唇前，示意大家安静。刹那，虫鸣鸟啼，远处的溪流，树叶摇动的沙沙声等形成了耳边那种嗡嗡闹闹萦绕不去的杂响。他放缓步子，谨慎地左右观察，紧握着□□，在几处略显不自然的稀疏树丛前驻足，用刀锋从地面挑起几根尚未干枯变色的断头枝叶，随后神色凝重地往回走，小声地说道：“除了我们，这里还有其他人，而且才经过不久。”
　　众人不以为然，树林谁都可以来，而且没准是一些土著的原住民部落呢。
　　向导却否定了这一说法，树枝切割的断面太清晰锋利了，不像是用粗糙的工具造成的破坏，而更像是外来的现代人。原住民经过的话多数会隐藏自己的踪迹，习惯了狩猎的他们是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的。你们可以想到还有什么人会冲着黄金来吗？向导有些不安地问道。他想要确保自己这次的带领之行是安全的，不会被卷入什么打斗的纷争中去。
　　就我们所知，没有。他的同行者们如此告诉他。众人脸上的笑容甚至有些自嘲。这年头还在做黄金梦的人不多了。如果不是为了那点钱，谁会来这种破地方呢？不过这中间也有别的声音，是那个上了年纪留着蓬松白胡子的历史学家维克多，面对如此质疑和嘲弄，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坚信Z城的存在，他们这些人即将成为本世纪最伟大发现的功臣。
　　不管怎么说，这些尚精力充沛的西方探险者否认了敌对的势力，认为可能只是普通的野外生存爱好者来小试牛刀，或者其他什么人类学家或者纪录片拍摄团队，构不成什么大碍。
　　向导的脸上虽然仍能窥见愁容，但他也不想扫大家的兴，于是继续带领着队伍前行，他们必须在天黑前到达地图上事先约定好的第一个落脚点。
　　在下午的时候，他们遇上了第二个麻烦。依旧是向导最早发现了树叶不自然的翕动，他命令众人立刻停下脚步，然后放下手里的武器，举手投降。一声令下之后，一群赤着上身，腰间围着由树叶编制而成的裙布的男人，脸上用白颜料涂着神秘的图案，举着长矛从林中现身。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包围了洛克哈特一行人。
　　向导立刻切换到当地的语言，高声和对方为首的人沟通起来。对方一开始听起来相当强势，甚至是有些愤怒和咄咄逼人，但随着向导恳求的语气，对方又说了几句像是告诫的话后，又集体从林中撤退了。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向导用英语解释道，“这几天确实有其他人来这片树林，这不太寻常，这里不是那种会经常有访客来的地方。刚才是住在附近的部落，但他们平时不会在这一带活动，只是他们最近也有一些担忧，所以才扩大了巡逻的范围，好及时排除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的危险。他们目击过其他人，听描述并不是淘金者，而是拿着黑色机器到处摄像，或者拿出点仪器进行生物采样，但都三三两两单独行动，并没有像我们这样成规模。最后他们警告我们，不要靠近他们的领地，不然会对我们处以相当严重的惩罚。”
　　野蛮人也会打哑谜吗？团队里有人笑道，不就是砍头和吊树上吗？这位不谨慎的发言者很快就被周围的人提醒了，并和向导道歉，让他继续说下去。
　　“每个人的信仰不同。”向导说，“这里的信仰是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所以他们对于外来的事物格外小心。虽然一部分部落仍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是来自外部社会的文明还是会以各种形式不小心‘交流’进来，敌意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明显了。简单来讲，不用太担心方才的那个部落，只要我们小心翼翼，他们是不会攻击我们的。但是他提到了让我有些在意的东西。他说最近树林里有什么不祥的东西，让我们也要小心。”
　　“不祥的东西？”
　　“具体对方也没有说清楚，只是简单提了一嘴有人见到了奇怪的动物的影子。”
　　“不会是眼花了吧。”有人说，“在这种环境中没点幻觉和错觉才不正常。”
　　在众人的哄笑中，队伍重新出发了，然后在傍晚时分，如愿到达合适的扎营地点。在众人搭建帐篷的时候，洛克哈特去周围安置玛基给他的用以增强信号和定位的东西，方便她后续汇合，或者联络他们。远征的第一晚，没有出任何意外，众人平安度过。食物和饮用水充沛，也没有人受伤或身体抱恙。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只能聊天，但很快大家就被睡意侵袭，热闹的谈话变得有一句没一句，最后鼾声融入了此起彼伏的蛙声中。
　　第二天依旧是个晴天。虽然全身肌肉酸疼，众人还是起了个大早。睡眠环境与酒店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趁着日光强度还不大，大家匆匆吃了点东西，赶在气温攀升前继续行路。他们这一天需要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就到达第二扎营点，然后一直休息到晚上再活动。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建立在同行历史学家维克多的理论上，也是为什么会有此次探险的最关键的人物。
　　他认为珀西没有发现Z城，是因为时间不对，通往Z城的道路只在夜晚开放。虽然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维克多也有他自己的依据，即1839年被发现的“512手稿”。他认为上面所记载的“古城整体呈银色”并不是建筑本来的颜色，而是一种在月光下所呈现的色泽。而后面另一处记录也呼应了这个猜测，即过去的探险家看见在城内的“湖上有两个全身白色的人坐在一只独木舟上”。维克多指出，全身白色的人在此不可能只是普通的白人，不然18世纪的葡萄牙探险家直接说是和他一样的白人即可，而犯不着使用“全身白色”的定语。所以他认为，文本里所描述的更像是指两个微微泛着白光的个体。也许是Z城的住民平时见不到日光，所以肤色格外洁白，或受到白化病的影响，加之月光的照射，看起来更加有梦幻之感，进而有如此童话般的描述。
　　从结论上来说，维克多坚信，比起黄金之国，Z城其实更接近白银之国，而且只在光线充足的满月的夜晚开放入口。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无法发现这座被施加了魔法抑或是诅咒的城邦，条件十分苛刻。他甚至认为，Z城存在于另外一个空间里，所以无论人们在白天如何搜寻，也无法找到任何掩埋在树林里的残垣断壁，或者沉于瀑布底部的金银器具。因为Z城从未失落，只是没有人紧握打开大门的钥匙而已。
　　尽管历史学家的猜想宛如痴人说梦，甚至让人不禁怀疑对方在学术上的严谨性，但是赞助本次探险的东家却觉得这有一试的价值，他俩立即成为了本次旅行最核心的成员，剩下就差一个经验丰富的寻宝猎人提供经验和设备，并为他们计算成功的概率，而这就轮到了洛克哈特的登场。虽然前述的人设是他捏造的，但是没关系，他成绩优异，一表人才，会编故事也会做PPT，做得一手好汇报。而他的好搭档，玛基精通科技，也可以为前者制作出无数“铁证如山”的履历。一个赌徒遇到了一个梦想家，再加上一个欺诈师，这伙人虽说从成分上令人有些堪忧，但某种意义上倒是没有二心，散伙的风险不大。若最后真的掘得金银财宝，也是各取所需。
　　夜晚在一锅杂烩粥被瓜分干净过后拉开了帷幕。他们留了俩人在营地看家，负责救援和联络，其余人兵分三路，历史学家一队，向导一队，洛克哈特一队，然后再根据事前练习过的阵型散开每人探索不同的区域。
　　虽然一行人配备了矿灯和无线电，但是比白日相比，夜晚在林中的行进可谓是地狱难度，情况的严峻程度超出了普通的光线不足和周围黑暗给人带来的不安。不仅有夜行的肉食哺乳动物出没，平日里慵懒的爬虫类也开始活跃起来，每当腿上传来痒痒的或刺痛的感觉，就不由地担忧，方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咬了自己。同时还要留意有没有什么设置中的捕兽陷阱，说不准里面就有一击毙命的毒箭。
　　无线电中，历史学家还在努力鼓舞大家的士气，说是他们距离发现黄金还有一步之遥，千万不要错过任何细节，看到任何雕塑、拱门、神庙、步道、陶器一类的东西都需要及时分享，然后最好能发现类似于罗马凯旋门似的拱道，因为那就是Z城的入口。随着时间的推移，类似的话术在重复，而回应他的人，对话也越来越简单，只是报告存活和所处的位置而已，并没有看到任何古城的蛛丝马迹。
　　要不先放弃回去吧？每个人的心中都酝酿着这个选择，只是没有人率先提出这一点。实话说，光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各自的脚下都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无线电里，历史学家开始气喘吁吁，一是他上了年纪并没有那么好的体力，二是他无疑是团队中最心焦的人。
　　今天是满月，他说，若是错过了这个夜晚，最坏的情况他们需要再等上一个月。他不知道明天晚上还能不能发现Z城。
　　他说完话后，公共频道里仍是一片沉默。可能众人都在腹诽，今晚也不一定发现那个传说中的古城吧。只希望有话语权的三个人之一，可以有谁最先松口。
　　又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历史学家的喘息越来越粗重，随着一声嘈杂的闷响，有什么重物倒地了，然后维克多发出求救：我被一个藤蔓缠住了，脚卡在了里面，一个人割不断。他希望有人能快速赶到他的身旁，帮他解开。
　　听到这里，大家再次生起了暂且败退的念头，而向导终于在此刻发话了。出于安全考虑，他让众人先回到营地集合，重振旗鼓，亮起灯光，准备好医疗设备，而他自己去寻找历史学家，另外需要一名维克多队伍的同行者，以备伤者无法独自行走，需要两人搀扶。
　　他的提案得到了同行者的一致支持。洛克哈特也欣然同意，实话说，他从刚才就开始划水了，只要周围没有亮光，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这样他就轻轻松松赚上个五十万，可以拿完钱跑路了。他拿出指南针，准备往回走，应该不出半小时他就可以到达营地了。但是太早回去，也会暴露了他没有走到理论上能行进到的地方，所以他不急不缓地慢慢往回走。
　　就在这时，无线电中再次传来刺啦的异响。向来乐观和冷静的历史学家却突然紧张起来，他催促向导加快速度快来救他，说他刚刚好像看到了远处有什么东西飘了过去。
　　深呼吸。向导说。抓紧你手里的武器，或者你可以扔一只荧光棒，大多数动物对于没见过的东西还是会很谨慎地观察或是退缩。
　　你有注意到我的用词吗？我说的是飘过去！你觉得会有什么动物才适合这个动词吗？拜托，我不至于看到一只美洲狮或一条蟒蛇就吓成这样。历史学家气愤地说道，态度也明显地失去礼数，然后他惊呼一声：天哪，它来了，它来了，我的天哪。
　　无线电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人知道那头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在激烈的搏斗中，历史学家分不出神和大家语音，或者不小心关上了开关。
　　没关系，我就快赶到了。向导安慰大家道，其余所有人计划不变先回到营地，为历史学家腾出空间，他很有可能会受伤。
　　正当众人回应没问题的时候，向导自己也发出了一声惊呼，就像是突然见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画面似的。随即对讲机里传来了跑步的风声，还有向导再也顾不上使用英语，用大家听不懂的土著语言惊慌失措地说了一大堆急促且颤抖着的词语。下一秒，向导也静默了，就和历史学家一样突然没有了声音。
　　毫无疑问，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对讲机里一下子炸开锅似的充斥着众人的疑问。按照这个团队的架构，下一个应该由洛克哈特来指挥剩下的这群人了，但是他却没有出声，只是关掉了外放，把对讲机切换成了耳机模式，然后把自己的话筒禁音。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回到营地，然后给这笔买卖画上一个句号。至于在他那短暂的同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关心，因为直觉告诉他，准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极有可能是致命的。好奇心是会害死猫的。他甚至忍不住嘲笑了下自己，无视了玛基的警告，偏要来这个破地方。但是没关系，很快就会结束了。等白天他把今晚的惨案报告给富豪，此次探险一定会被叫停，也就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在此次旅途中到底出了多少力了，而五十万元的预付款他是一分钱也不会退的。还算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洛克哈特一边打着他的算盘，一边有条不紊地撤退。奇怪，不知为何，一路上他都没有见到其他队员的灯光。理论上众人朝着一个方向进发，方便行走的路也不多，应该总会在某个时点遇到其他人。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仪表，指针失灵地打转起来。不仅如此，耳机中的人声渐渐消失了，甚至连背景中的青蛙、猫头鹰的鸣叫也变淡了。
　　世界开始安静得诡异起来。正当其意识到这个不合理之处时，洛克哈特听到了身后树叶翕动的声响。既然树叶能动，那么至少使之运动的东西拥有一个实体。洛克哈特在瞬间排除了什么亡灵作祟的可能性。于是他回过了头，想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把这个满月的夜晚搅得人心惶惶。没准是狼人。他冷冷地笑道。
　　然而他撞见的却是一个树纹状的漩涡，最中间的最密，黑得深不见底，却又像是游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给人最以静止感觉的纯色，却让人觉得它波涛汹涌，有无数微粒在表层之下蠕动着，蓄势待发。
　　有那么几秒，洛克哈特的思维是停滞的。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东西。一瞬他甚至错觉地以为，是有什么奇怪的古树在眨眼间瞬移到了他的身后。
　　接着，那层层叠叠的椭圆几何纹理向后退了一步，动作平滑，就像是有着支点的位于架上的摄像头运镜一般。这时，他才意识到，方才的漩涡是一张巨大的脸庞的一部分，而刚刚与他对视的，正是不反射任何光的仿佛来自异界的眼睛，抑或是别的器官。倒葫芦似的脸庞上密密麻麻地生着螺纹，眼睛，眼睛，嘴，这便是以人类正常的认知，下意识给面前的部位分配的名字和功能。
　　那张怪物的脸庞持续轻飘飘地向斜后方倒退，像个鬼魅的气球，离远一些，面部整体又像是一张猴面。出于好奇，洛克哈特把头顶的矿灯对向那张面孔的末端，然后发现有一团根系似的躯体，再仔细一看，是清晰的带着绒毛的墨绿色四肢，只是紧紧地攀附着另一个人形的肩头，昏暗之中，看不清阴影中的脑袋。
　　那是指挥者吗？还是一种本体？
　　洛克哈特努力眯细了眼睛，试图再分辨清楚他到底面对的是什么。
　　它是友好的还是有敌意的？
　　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对方就率先发出了声音。
　　是高分贝的历史学家的惨叫。从眼前生物的每一个部位传出，而不是特定位置的发声器官。那绝不是地球自然界正常存在的东西。
　　那一瞬间，洛克哈特头皮发麻，双脚酸软，他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的脑海终究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或是被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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