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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静三
卫静三就在榻上,睁着一双肿胀的鱼眼无声无息地看着房梁。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喊门:“卫娘子在吗?”
门虚掩着,望涯抬手叩了三个来回,始终是静悄悄的,索性伸手推门,这一推,就瞧见榻上的卫静三了,她在门外驻足看了会儿,直到瞧见榻上的人喘了口气才放下心来。
“我是衙门的望主簿,此番过来是有事向你打听,可否准许我进屋说话?” 望涯站在屋外,却已经能隐约嗅见屋里传来潮湿沉闷的气味,很熟悉,但也很遥远。
卫静三本不想理会,可原先听别的妇人别人提过一嘴,凡事找望主簿一准会有着落。然而她要什么着落呢?就连自己也想不明白,她这一生都是糊里糊涂的过,往前想一想,过去的日子竟都已经模糊,阿爹阿娘的模样她已记不清,幼时最喜欢的泥人也不知是什么颜色了。往后想一想,似乎也是一片朦胧,像晨起水面上的雾,看不清,摸不着。
那当下呢?
一间破屋,一个娃娃。
娃娃长的什么模样?
她不清楚,也不想看清。
前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她同什么人吵架了,什么人将板凳往她身上砸。卫静三当下是很气的,可热闹一散,她就不气了,然而面上还是要气,仿佛不气就不像是人了,然而也没人在意她是不是人,就连她自己也不在意。
“卫娘子?”
望主簿又喊了一声。
卫静三这才起身,动作缓慢得像庙里出水晒太阳的王八。她索性将门敞开,也不看向望涯,自顾回身沏茶水:“望主簿有何贵干?”
“卫娘子读过书,怪不得阿妹机敏,官话也说得流利。” 望涯龇着一口白牙笑道,目光停留在墙上的题字上:死入孤峰去,灰飞一烬休。除此之外,角落里还摞着几本蒙尘的书,所有物件都是破败的,一点儿颜色也没有。
“幼时念过族学。” 卫静三斟满一杯无味的茶水,动作间瞥了眼已经褪色斑驳的墙面。
望涯接过茶水,一口气饮下半杯:“多谢。” 接着自顾坐下,又问:“阿妹呢?”
卫静三在榻沿坐下,转头看向门外:“不知道,她成日都在外头野。”
“也罢,这些事就不必让孩子掺和了。我来此是为了卫东家的恶行,听闻他用八文钱抢走了你的鱼干,有无此事?” 望涯看向卫静三,卫静三不算瘦小,甚至有些臃肿,一张脸晒得黝黑,两边颧骨各长了一片褐斑,发髻梳得像乱麻。
四下静了一阵,只听得见远处的母鸡下蛋。
卫静三忽然看了眼望涯,却很快看回门外:“没有。”
这回轮到望涯沉默了,她挠了挠衣袖,又道:“渔获纲设立,意在让贫户温饱,百姓富余。眼下才做上第一笔买卖,就有人做出这般行径,魏大人是断断不会轻饶的,就算你不说,衙门也得查,只是查出来以后,赔银不会放到你的手中。”
话音落下许久,望涯见对方没有回应,便饮下剩余的茶水,理了理衣摆,作势要离开,临走前留下一句:“卫娘子若执意不说,那我就告辞啦。” 然而她的势都作到二里地开外了,都不见卫静三有挽留之意。
失算了。
望涯停下脚步,掉头往回走,她是一定要收拾那个卫东家的。
“望主簿!” 身后传来孩童清脆的声音。
望涯回头,见恶妹拉着木板,板上堆着柴火和零散的菜叶。恶妹见了望涯就高兴,木板也不觉得沉重了,身子往前一倾,跑得飞快。望涯伸出手,将拖绳攥到自己手里,一面替她理了理衣襟:“我正要到你家去。”
恶妹知道一定是唯安替自己告的状,来日一定以鱼相报。
“是卫仲年的事吗?”
“大抵是的,是他抢了你家鱼干么?”
恶妹点头:“那日他当真是生抢的,将我阿娘推在地上好一顿打,把板凳都砸得七零八落。他还把船拖走了,租船的月钱也没还。”
等回到卫静三的住处,望涯也就把来龙去脉理得差不多了。
卫仲年是玉竹乡的富户,做的是船只租赁以及海运的营生,虽然姓卫,但同卫静三并非族亲。在渔获纲设立后,他便令手下的租船的渔户以及脚夫将鱼干卖给他,不卖,则船不租,押金也会扣下。
恶妹抢在前头推开了自家房门,却很快退回门外,望涯抬头,从门缝中看见了怒目圆睁的卫静三。
“你又死到哪里去了?干脆就死在外面,还活着回来干什么!” 卫静三夺门而出,拽过恶妹的胳膊就要把人拖进屋里,然而有人横插一手,将恶妹护到自己身后。
望涯的脸色阴沉下来,说话也不再温和,身后的恶妹牢牢攥住她的腰带,望涯道:“倘若你非要这样,就不是二十杖能解决的了。”
然而卫静三全然不怕,厉声喊道:“你打,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就再也不必被这个讨债鬼拖累!”
话音未落,她被猛然一推跌进屋里,房门也被紧紧合上。
望涯背对着她,双手抵住门板,闭眼平息许久,才回过身将卫静三搀扶起来。以她的角度,她怨恨卫静三这样的娘亲,她甚至可以不养,却不能像对待仇人一样把孩子往死里打,打得不成人样。
可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因为不明白卫静三的处境,便无法轻易劝她放下愤怒好好养育孩子。
无论如何,恶妹都还活着,都活了十个年头,只要活着,日子就有盼头。
“抱歉,伤着了吗?”
卫静三将手抽离,被她这么一推,竟把她的魂推回来了,顿时清醒几分,接着又听望涯道:“卫仲年一事的来龙去脉我已大致了解,倘若你执意不肯作证,我也不会为难,他手下渔户不少,受欺凌的大抵也不止你一户。衙门一定会查清楚,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想告的,一定要上衙门,别人不知道,但我一定会管。”
说罢,望涯拢了拢衣袖,回身打开房门。
门外的恶妹原本惊魂未定,听见动静抬头,见来人是望涯,赶忙赔上一副笑脸:“望主簿要走了吗?”
望涯点头:“你送我一程。”
恶妹赶忙跟上,三步一回头,确保卫静三无事才放心。
“若给你寻个好人家收养,你去不去?” 望涯忽然问。
恶妹不假思索答:“不去,我家就是好人家。” 她从未想过抛弃卫静三,她只是有时生气,有时没想通,仅此而已。她是个好娘亲,会捕鱼会赶海,偶尔会给她的衣裳打补丁,或许别人会对她更好,但也比不过亲娘好。
望涯沉默良久,忽然停下脚步:“就送到这儿了。” 她一停,又道:“往后她打你,你就跑,别傻傻的站着挨打。”
恶妹笑着应下,卫静三对她的仇恨是连绵不绝的,并不会因为逃过一次就可以平息,相反,她跑得越远,卫静三就越恨。
回到屋里,卫静三仍然站在原地,愣愣的吹着门外透进来的风。
“阿娘。” 恶妹站在门边,讨好地叫她。
卫静三总算低头看她,脸上少有的没了怒气。她坐到榻上,恶妹又将捡来的菜叶挑拣一遍,挑无可挑时,便贴着墙根走到灶台前生火。
“她替陶寡妇捉到了淫贼,是不是,也能还我公道…” 卫静三喃喃自语,灶台前的恶妹并未听见。
……
“岂有此理!” 叶春倏地起身,什么商户,竟敢这样抢银子,这同海盗简直是一样的行径。
“关于卫仲年,你了解多少?” 望涯将手拢进袖子里。
对于卫仲年,叶春还算熟悉。卫仲年是完全白手起家的,少时在陈氏族学念书,照契应给陈氏当十年佃户,但他心野,替自己谋好路子就走了,陈氏没见到人就到玉竹乡闹,直到卫家拿两个女儿相抵才肯罢休。
卫仲年鬼混了十年,鼻青脸肿地回来了,他一回来,他老母就得下榻四处求人,好求歹求,求回了陈氏跟前,从跑船的做起,又跑了十年,攒足本钱另起炉灶,如今经营着船只租赁的买卖,也算是个小富户。
叶春初来时便同此人打过照面,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来那两个被抵给陈氏的姐妹在陈氏的地里劳作死了,两个姐夫找卫仲年要银子安葬,卫仲年却闭门不见。
在被抵给陈氏之前,两个姐姐已然定了亲,两边夫家各有几亩薄田,日子再难过也有地耕种,然而为了填补卫仲年捅出来的篓子,姐姐们成了佃户,娶了姐姐的姐夫们盘算来盘算去,都认为这是亏本的买卖,奈何卫家不肯退礼金,这亲就将就结上了。
结完亲,姐姐们日夜在陈氏的地里干活,不必久而久之,日子甚至都没过满三日,姐夫们接连就纳了妾。
十年期满,她们回到夫家,那里却早已经容纳不下她了。夫家将人放在陈氏手里十年不管不顾却不和离,还是为了那笔礼金,他们认为,银子是的确花出去了的,那么人也是他们的,权当买了个奴婢,十年后回来当牛做马,不算太亏。
“后来为何会死在陈氏的地里?” 望涯问。
叶春答:“姐妹俩日子过得太惨了,被像牲口一样使,陈娘子听闻,抓着魏大人就吵,非要他给个章程,最好是判和离。魏大人答应,但总有事情耽搁,后来再打听,得知姐妹俩逃回到陈氏当佃户,这回不是抵卫仲年的债,一年到头能温饱和几个碎银,总归比在夫家好过。但没过几日,就劳累死了,陈氏把死人丢回夫家,夫家又抬回卫家,卫家再推回夫家…”
夫家一合计,他们的日子过得惨,正妻跑去给别人当佃户,一生只纳得一个贱籍的妾,归根结底都是卫家害的,而他卫家日子眼见越过越好。于是领着乡亲抄上家伙,抬上尸首,同卫家打得头破血流。
事到最后,仍是陈娘子当了嫁妆,将两具已经腐烂的尸首安葬。
望涯默声。
从前魏冰得知两姐妹的苦难却一再拖延,致使她们走投无路只得回到陈氏。如今过了许多年,他也仍然将陶尤章的苦难拖延,让污名化良人的画册肆意妄为,让以此谋财居心叵测之辈逍遥多年。
要说他是尸位素餐,其他案子却能理得清楚。
归根结底,就是不把她们当人看罢了,习性的认为这些案子不重要,习性的认为她们的日子就应该过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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