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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悲歌
塞外月圆,风吹草长。几声悠扬的胡琴小调回荡在山坡脚下,随着那拂动溪河的晚风向南游离。
昏醒之中,原奉听出,那胡琴小调叫《哀女》,讲的是阿雅二世的王妃为他苦守孤城十二年的鞑克往事。
琴音婉转哀怨,一百年前独自坐在上离深宫中的女人跃然眼前。她仿佛正在对镜梳妆,沉默地抹去眼角垂泪。
她真的会为阿雅二世而流泪吗?
她不会。
这个远离故土数十年的女人在被阿雅二世锁入深宫后想的都是什么?是离开,还是留下?亦或是,杀掉自己的夫婿?
原奉迟缓转醒,想起了许多年前,玄冲曾讲过的那个故事。
“我以为你不会醒了。”睁开眼后,原奉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唐扶月坐在他的身旁,歪着头看他。这个年轻的女子满脸泪痕,但却依旧挂着不服输的笑容。
“这是什么地方?”原奉一凛,就要起身,可头却昏沉得厉害,他按了按额角,皱眉道,“蔡祈阳呢?”
“不知道。”唐扶月回答,“回来的人只有你,我没见到蔡昇,他或许……死在饮冰峡了吧。”
“什么?”原奉错愕。
唐扶月无谓地笑了笑:“死在那里的人有很多,比如我的叔父,也比如你的副将。”
原奉浑身发凉,他扶住额头,发觉原本滚烫的皮肤已恢复了正常。
这里是王军大营中关押战俘的军所,在从前看望唐仲霖时,原奉曾来过一次。
他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这个魔窟里。
“前几日你身上烫得吓人,那帮鞑克军医都说你活不过三天,可谁知道,你竟然活下来了。”唐扶月淡淡一笑。
“蔡祈阳不会死在哪里的,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原奉自言自语道。
唐扶月靠着桌角滑坐在,她笑得凄凉:“原将军,与其担心他,不如想想你自己。图日西千里迢迢把你带回了王军大营,你猜,他想干什么?”
原奉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唐扶月笑着回头:“原将军,我听说我姑祖母已经下了调兵令,集结饮沙关守备,准备向东进攻。图日西放出了狠话,称若是姑祖母拿下了这座王军大营,绝不会把我父亲活着留给她。”
原奉扶着床栏,艰难地站了起来:“图日西这是在请君入瓮。”
“请君入瓮?”唐扶月霍然震怒,她指着原奉冷笑,“你不是在请君入瓮吗?当初我父亲轻信你的战报,偷袭王军大营,结果乌赤金带人埋伏,让我父亲成了图日西的阶下囚。现在柘木儿氏和旁勒阿雅开战,你又利用我叔父,假借收编俘虏之名想要混入王军大营,结果乌赤金败露,我叔父倒成了图日西祭天的贡品。原奉,你当真是好计谋!”
“我也没想到!”原奉提气回道。
“你没想到?”唐扶月含泪带笑,“你是真没想到,还是故意而为,把一切都当做自己在图日西那里的投名状呢?”
原奉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弯腰呛咳不止。
“我真想杀了你,要是没有你,我唐家怎会沦落至此!”唐扶月终于再也无法强装镇定,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原奉身上疼得厉害,但心却麻木了下来。
“不过对于你来说,这都无所谓。因为媞北一来,她肯定会想方设法带你离开,你走了,却剩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留给我们唐家。”唐扶月恨极了原奉。
“你父亲呢?”原奉木然道。
“我父亲?”唐扶月双目赤红,“你竟然还敢提他!”
此时,乌素府城外的演兵场中。有数万大军集结于此,金甲士兵整装待发,静候一声调令。
贺国夫人唐和洛站在城墙上,远远地望着城角鲜艳的旌旗。她已是古稀之年,但仍披上了金甲,枕戈待旦。年迈的夫人系着一条朱红色的抹额,束起了花白的头发。她的手紧握着腰间短刀,脸上神色平静。
“姑祖母,何时出征?”唐闻月挎刀走到了她的身后。
唐和洛望了一眼天:“等日出。”
“是。”唐闻月应道。
三天前,贺国夫人宣布自己将亲征鞑克王军大营时,骁虎大小将领中有近一半的人反对,除了唐家姐妹。
唐闻月的妹妹唐追月刚出月子,她拉着唐和洛的手,坚定道:“姑祖母,一定要把父亲和小妹活着带回来。”
唐和洛吝啬地笑了一下,语气难得柔和:“一定。”
座下众人皆不言,他们尽管反对,但心中依旧清楚,除了贺国夫人,唐家再没有人能率领数万大军出征了。
在这短短几十年里,唐家位极人臣,死伤无数。有人葬在了大漠的黄沙中,也有人葬在了诡谲的朝堂上。如今,唐叔丞膝下的幼子尚未成人,唐仲霖深陷敌营,能担此重任的唯有唐家女流之辈。
可是女流又如何?贺国夫人紧了紧腰间金甲,笑着说道。
“姑祖母,天亮了。”唐闻月轻声说。
唐和洛深吸了一口气,她在副将的搀扶下,登上马背。
“众将士们,”唐和洛的声音清晰又坚定,“我唐家的儿郎们!大漠难掩忠骨,黄沙难容热血,今日出征,不为其他,只为了我唐家的脸面,为了我骁虎的光耀。”
老妇人的话并不是那般慷慨激昂,但却如一根定海神针般扎进了骁虎众军士的心中。
战鼓隆隆而起,城郭在烈烈马蹄声中震颤。方才还未全然升起的圆日在熹微中喷薄而出,将红光遍洒胡漠边疆。
“姑祖母,我们真的能把父亲和妹妹带回来吗?”唐闻月忧心道。
“我不知道。”离开了乌素的唐和洛这样答道。
唐闻月红了眼眶,她艰难地问道:“可若是我们没能活着带回父亲和小妹,骁虎就要后继无人了,对吗?”
“怎么会?”唐和洛难得慈爱地看向唐闻月,“唐家生生不息,子孙后代绵延,就算是没了泽良,没了任远,也还有我、有你,以及你的妹妹们。将来少年人会成长,骁虎会抽出新的脊梁,我们永远不会后继无人。”
唐闻月抽噎起来,她坚强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脆弱一回。
“丫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等李司南了吗?”唐和洛笑着问道。
唐闻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因为……姑祖母您料到了,媞北长公主不可靠,她不会来的。”
“不,”唐和洛摇了摇头,“因为我放下对高隆贵的仇恨,他是死还是活已经与我无关了。仇恨和爱一样,会成为你的软肋、你的把柄。若是我这时应下了她的要求,来日她便有机会变本加厉,所以我放下了。丫头,将来你也要放下,懂吗?”
“我……”唐闻月先是不解,而后恍然,她含泪道,“我明白了,姑祖母,就算是没能救回父亲和妹妹,我也不会被仇恨困一辈子的。”
“这才是好孩子。”唐和洛眼中慈爱的光渐渐熄灭,她转头握紧了缰绳,望向远处那片连绵的群山。
是饮冰峡到了。
啪!一条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唐仲霖的身上,被捆在柱子上的壮汉咬紧了牙关,堪堪忍住了呻吟。他圆睁双目,表情狰狞,脸上血肉模糊。
“扎兰,差不多得了吧。”哈尔达谄媚地笑着。
图日西坐在火堆旁,冷冷地瞧着赤身裸体的唐仲霖,他勾了勾手,指向唐仲霖臂膀上的那个青虎文身:“去,把那片肉给我剜下来。”
“扎兰,这……”哈尔达犹豫了。
“快去。”图日西不耐烦道。
“是,是。”哈尔达点头哈腰。
图日西冷笑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饮冰峡一战中,他损兵折将近三成,但却成功拿下了乌赤金的全部余众以及他原本试图安插进王军大营战俘军所里的柘木儿氏俘虏。
但可惜的是,乌赤金跑了,连带着原奉手下的几十个军士将领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在饮冰峡附近搜寻多日,没有发现一点有关他们的踪迹。
而就在三日前,有前哨战报,斥候声称在饮冰峡外发现了骁虎行军,为首之人正是贺国夫人唐和洛。
“唐将军,你看看,为了你,连一个老太婆都要披挂上阵,你可真是好大的脸面。”图日西终于玩够了,他笑着起身,拍了拍唐仲霖染血的脸颊。
唐仲霖啐出一口血沫,放声大笑起来:“怎么?难不成你害怕了?”
图日西脸一黑,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唐仲霖的脸上。
唐仲霖不气反笑,他讥讽道:“扎兰,你真以为一手撕破合约,唐家就会放过你吗?不可能,我唐家睚眦必报!”
图日西嗤笑:“唐将军当真英勇,都沦为阶下囚这么久了,竟还能口出狂言。不过我得告诉你,这回可不是本扎兰撕毁了合约,是你们唐家人背诺,非要去当那柘木儿氏的狗。”
唐仲霖变了脸色,他咬牙切齿道:“原奉,都是原奉捣的鬼,都是原奉!”
图日西大笑起来,他欢快地一扬手:“去,快去把原将军请来,让他和唐仲霖将军好好叙叙旧。”
唐仲霖又啐出一口鲜血,他含糊不清地骂了几句,像是痛恨至极。
见此,图日西笑得愈发放纵了。
这日的天自一早便阴沉得厉害,从西北刮来的冷风冻得人肤骨瑟瑟。没去过南边的人并不知道,此时在京梁的溪水边,已有赤膊游水的孩童在四处嬉戏了。
原奉靠在窗边,静静地听着北风嘶吼,他看到远处山脊上渐渐迫近的阴云,那似乎是暴风雪的前兆。
“原奉呢?”几个彪形大汉闯进军所,站在栅栏中呵道。
唐扶月哆嗦了一下,不由望向原奉。
“有什么事?”原奉漠然起身。
“跟我们走。”两个鞑克武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原奉。
唐扶月挤出人群,用蹩脚的鞑语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带他走?”
那几个鞑克武士不答。
“回去,不要跟来。”原奉艰难地转过身,对唐扶月道。
唐扶月抿起了嘴,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原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却被那行人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战俘军所。他踉踉跄跄地跟上了武士的步伐,一路走到了中军帐前。
唐仲霖正在那里破口大骂。
“原奉小儿,老子定要剜下你的肉,割掉你的头,喝干你的血!”
“原奉,我大俞的反贼,你必将堕入九重狱,永世不得超生!怕是进到了轮回,你也会生生世世痛苦不堪!”
“原奉!”
原奉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正跌在唐仲霖的脚下。
“原将军,来,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图日西扯着原奉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原奉眼前发黑,五脏六腑痛如刀割,他控制不住着蜷缩起身体,弯腰喷出一口血来。
图日西捏着原奉的下巴,把他按在了唐仲霖的面前:“行刑!”
话音未落,几个手持小勾刀的鞑克刽子手便走上了前。他们冲着图日西抚胸行礼,随后,用铁链子锁紧了唐仲霖的手腕与双腿。
“你要干什么?”原奉含着血问道。
图日西贴在他的耳边,轻声回答:“我要你偿还你的背叛。”
“啊!”唐仲霖陡然吼叫起来。
刽子手割下了他胸前的两片肉,他们托着那一团鲜血淋淋,如炫耀战利品一般举在头顶。
“不要,不要……”原奉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一股力量,他甩开图日西,撞倒了刽子手,他奋力地想要解开锁在唐仲霖身上的铁链,但可惜无济于事。
图日西抡起驭虎斩,狠狠地砸在了原奉的背上。那铜环大刀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原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唐仲霖声嘶力竭的谩骂声顿了片刻,他啐了一口,轻蔑地扬起了眉。
图日西的手下抬来了混着冰块的雪水,他们就地一泼,浇醒了刚陷入昏迷的人。
“还不如就这么死掉。”唐仲霖兀自道。
原奉睁着失焦的双眼望向他,唐仲霖蓦地笑出了声,他讽刺道:“原奉,你不是一向运筹帷幄吗?你有料到这一天吗?你有料到自己会死在这里吗?你没有料到。”
原奉的身体抖了抖,他的眼神逐渐清明。
“原崇令啊,原崇令,你苦心孤诣,削尖了脑袋要做人上之人,可你成功了吗?你没有成功。你就是个蠢货,你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唐仲霖嘲笑道,“你就是个懦夫,你只敢龟缩在敌营里向敌人俯首称臣,你没有脊梁,你是个叛贼,你不值得数万大军为你付出生命!”
原奉怔怔地看着唐仲霖,他回答道:“是啊,你说得对。”
山谷中传来阵阵呜咽,北风卷起寒气裹着雪沙,于塞北的群山脚下横冲直撞。
原奉在风中冷得发抖,他那张苍白无光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在风雪中,生死之际,原奉出离平静。
“泽良兄,一路好走。”他无声道。
唐仲霖的脸突然变得痛苦又扭曲,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图日西一滞,随后冲上前,发疯般地掰开了唐仲霖的嘴。
唐仲霖呜呜地笑了起来,他张了张嘴,似是在说:“不值得啊……”
此时,在风雪怒号的塞上辽原中,有一列大军正咄咄逼近。悠远的号角齐鸣穿透云霄,如一支利箭般撕裂天端。
“扎兰……”有传令小兵的声音从营外断断续续地传来,“敌袭,是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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