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弃子

　　商会事务繁忙，贺川要留在旭间县，因此孔灼不得不赶回京城。

　　“路上当心。” 望涯拱手作别，另外以一包鱼干相赠。

　　孔灼笑着收下:“往后再来就不知是何时了，只盼望主簿早日归京，彼时一定是功成名就，步步高升，到时再聚，一同冰钓，烹羊宰牛。”

　　望涯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太扫兴，最终也只是颔首。

　　“再有，无论何时，无论什么境地，我孔二都是欠你一条命的，此恩当报一生，若有需要，还请一定要知会于我。” 孔灼并非只想报恩，他已经认定了望涯前途无量，将来或许能带他这只‘鸡犬’一同升天。

　　“言重了。”

　　送走孔灼后，望涯回到衙门，她需把昨日商定的章程理出来，让魏冰最后确认盖章，渔获纲才算正式设立，买卖也能开始了。

　　与此同时，有一顶轿子停在陈府门前。

　　一富户下轿，迈过几道门槛，才到了议事厅，里头已经聚了些许富户。待人到齐，陈大才姗姗来迟，似是没料到来的人这样多，眼睛难得睁了睁:“这是什么阵仗，两姓又要打起来了？”

　　往年陈氏同王氏没少起事，常常打得两败俱伤，但往后不必担忧了，妖画的案子几乎把姓王的全都端了。

　　“这倒不是，有关渔获纲。” 说话的人赶忙上前搀扶，直到陈大落座，其余人才敢跟着坐下。

　　陈大虽已听过这三个字，可仍是问道:“渔获纲？”

　　“是衙门设立的，几个纲首也由他们直接定下。总的来说，是商家用市价从百姓手中买鱼干，中间要经过渔获纲，在我看来，这就是衙门替商队招的揽户。”

　　陈大捋了捋白须，放眼望向堂上的人:“此间可有纲首？”

　　有位在末席的人直升了:“我。”

　　说话的人叫黄帆，早些年在陈氏的族学里念书，一家子也都是陈氏的佃户，原本他也将是佃户，却忽遭牛车压断了腿，郎中跑了好几趟，最终还是摇头摆手地走了，黄帆就被草席一裹抬到山上去，那边正挖坑呢，草席里的他却忽然眼睛一睁，气若游丝地喊娘。

　　这一喊，就又被抬下山了，没曾想就这样一直活着了，家中爹娘撒手人寰后，陈氏也不愿意要他，还收回田地房屋，无奈之下，黄帆只得离开旭间县投靠娘舅，这一去一回，竟成了有头有脸的富商，其中一条腿还能走了。

　　陈大是早就知道的，可仍然充耳不闻，直到黄帆起身拱手:“陈老，上回叶县尉差人传信，让我到衙门议事，方才知道纲首一事。”

　　“哦，你是…从前在族学里的，我记得你是个伶俐的孩子，既然当上纲首，就替衙门好好做事，切莫怠慢了。” 他起身:“渔获纲对贫户来说是好事，于你们来说则不痛不痒，能挣就挣，挣不到也莫同他们争抢，此事没什么好议的，都散了罢。”

　　“哎哟，眼看又要入秋了，一年又一年…” 陈大絮叨着朝外走，方才搀扶他的，眼下也正在搀扶，还孝顺地贴在他耳边说话:“那便作罢，干爹，我带来一坛好酒，等您开封呢。”

　　此话一出，散的散，留的留，黄帆想跟着他们留下，但终归位卑，只得悻悻离开。

　　留下的四五人一道朝后湖的凉亭去。

　　“干爹，这是京城来的酒，烈了些，但很醇香。说来也奇，京中文人如今都时兴拿鱼干下酒，连邓郎君也常吃的。” 说罢，他将酒往陈大跟前递了递，底下人则适时地端上一碟焙烤后的鱼干。

　　陈大提起一条鱼干，咬下鱼头:“你还是想说渔获纲的事，说罢。”

　　其余人面面相觑，随即道:“京城人远道而来，就为了买卖这道鱼干，其中利益必定可观，可她揽了这条路，还冠上了衙门的名头，每回收货，都优先从贫户手里收，贫户的货被收走了，那我们去收谁的货？”

　　京城人给的价高，贫户必定争先恐后卖给她，那他还卖什么鱼干，怎么吃上这碗饭了。

　　陈大忽然冷笑:“你啊，还是太蠢。你们不点头，谁敢卖给京城人？” 说到底，贫户不会为了这点鱼干得罪他们，否则孩子上哪儿念书识字，他们种谁的田呢？

　　话音落下，几方哄笑:“还是陈老更胜一筹，我们这就着手办去，他们有渔获纲，我们有商会，就让京城人乖乖地滚回去罢！”

　　……

　　“叶县尉，烦请盖个印。” 望涯捧着文书找到叶春，待叶春盖完，她却没打算走:“咱们县兵还练着吗？”

　　叶春闻言抬头:“就留了够用的，府衙那头大抵不会再来了，怎么，要出什么事儿？”

　　望涯摆手:“那倒没有，就是渔获纲一旦实行，外来的商队大抵也会多起来，鱼龙混杂的，要当心。”

　　“是是，还是你周到些。”

　　她又道: “还有一事，先前天灾，陈氏做了许多义事，又是施粥又是收容百姓，平日里族学也收了许多学生，但此番渔获纲里却没有他的份，长此以往，我担心他心生怨言。” 没有手段的人是断不能把家族经营到这个地步的，然而渔获纲却绕过了他，这是一桩买卖，无论挣不挣，都同银子挂钩，他一定会惦念，而文书里的恩惠必定难以满足他，贪心不足的人，总是会惹事。

　　提起陈大，叶春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陈大此人，义事做得多，不义之财挣得也多，十几年前为了一亩三分地，将一家子逼得跳海。凡族学里的学生，都得给他当十年佃户，只管饭，不给银子，每年收成也不肯分上一斗米，说是得报师恩，逢年过节发几匹麻布，一斤猪肉，再多不满也只能就这猪肉咽进肚子里了。

　　陈大如此剥削，却都是他们心甘情愿签字画押的，其中有一条，学生不必亲自当佃户，只要有人替他做上十年田，这笔账就算销了，而一户人家，不会只有一根独苗，他们挑着长子长孙进去读书，剩下的就当佃户，万一高中，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因为签字画押，就算有人告进衙门，依法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叶春起身:“这确实是一道槛，可总得迈过去，得让他们知道，旭间县是由谁做主的。” 他环顾四周，低声道:“魏大人得过且过这么久，但你我不能再放任下去了，他们挣得盆满钵满，是踩在贫户的脑袋上够到的。”

　　望涯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笑道:“大逆不道的话我权当没听过，此事还是得同魏大人商议后再作打算。”

　　叶春闻言大笑:“看你，想多了吧，这就是魏大人自己说的。之前我们是双拳难敌四手，如今你来了，看不把他们打趴下。”

　　“也别太狠，灾情时他们是实打实做了许多的。” 望涯收好文书，他们往后要做的，不是将他们杀头，而是匡正。

　　外头阴沉沉的，可比起往常又干燥了许多。

　　她才回到主簿廨，后脚杜五来送吃食:“望主簿，陈娘子才做的出来的，嘱咐你要趁热吃，又说倘若得闲，就带着两个书童去找她，她给孩子们做身过冬的衣裳。”

　　“谢过陈娘子，我一定去。”

　　天色才暗下来，望涯就领着唯安和谭八上门了，去得‘凑巧’，还分了魏冰三条煎鱼。

　　饭后，陈珠玉领着望涯和唯安进屋，开口就道:“望主簿，有些话我是不该说，也不该管的，可要是不说，就对不住百姓。”

　　望涯将唯安的发髻正了正，随后拍拍她的脑袋:“出去玩罢。” 唯安得令，手脚麻利地开门出去了。望涯袖手，笑道:“既是为了百姓，就没有什么是不该说、不该管的，还请陈娘子细细道来。”

　　陈珠玉闻言，从筐里摸出一方帕子。

　　望涯接过，这帕子先前贺川拿给她看过，很漂亮。说起来，陈珠玉之前也同她说过要卖刺绣的事儿，那时她也答应过，等鱼干的商路走稳了，她的刺绣也能是一桩惠民的买卖。

　　“我记得的，先前陈娘子说想用刺绣为百姓做些什么。”

　　陈珠玉没想到望涯还记着，连连点头:“是，贺东家的意思是，想买这样的刺绣，但下乡收肯定是不够的，品相也不大稳定，若只依我绣，就更不够了，我想着，能否多招几位绣娘，再建个什么纲，也是一条商路。”

　　“这是好事呀！” 望涯随即答道，接着沉思片刻，又道:“可这同鱼干不一样，鱼干风头不稳，或许等君子们厌烦了，就不再时兴。刺绣是可以一直变着花样的，相对于立纲，倒不如攒攒银子和名声，建一座义织所，既可以卖刺绣，也能收养绣娘，往后的商路也可以由旭间县自己走，不必依赖外商。”

　　陈珠玉攥了攥帕子，将身子往前倾了倾:“那当下该怎么走出第一步呢？”

　　“买卖之事，衙门不宜直接介入，我想可以问问百姓中会刺绣的娘子。由她出面同贺东家商议，倘若贺东家决定要买，给出单子，你们再招揽绣娘，将东家要的货绣出来，这笔买卖就算成了，往后做熟再招兵买马。” 陈珠玉身为县令之妻，不好径直经商，却可以行‘教化’、‘恩惠’之事，甚至能做商号背后的‘幕僚’。

　　但她不会一直做‘幕僚’，如果做出了功绩，义织所的牌匾上，望涯一定要她亲手将自己的大名题上去。

　　陈珠玉忽然起身:“在理，在理，我明儿就找她去。”

　　望涯也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告退啦，若有需要，一定知会我。” 这事先不急于提上衙门的章程，因为富户的规矩尚未立好，她要拿鱼干先打富户，往后的生意才更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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