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山岚突起，烟云武器笼罩群山，黛色群山和青冥长天间层层分明，似伤疤一般浅红的霞色映在明暗漂浮的水上。

　　风陵渡人迹罕至近十年，直到今日，十室皆空。

　　黑衣少年站在渡口水边的一艘小船上，背对着的岸边，竹制木板上渗出殷红的血迹，其实早就干涸了。

　　脑海中不免补全他不曾见的发生过的事。

　　该是一个人，不与凡人相同的人。

　　风陵渡闹鬼的事人尽皆知，这里已经是传说中的鬼城，没有外人愿意来到这个地方。吃人的鬼威胁他们，倘若敢把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就吃掉所有人，有人不信邪，拖家带口试图逃离这个地方，不论他们逃到什么地方，都会无故失踪。

　　他们恳求官府也好，妖魔鬼怪也行，如果是神仙就更好了，谁来救救他们。

　　没有人来拯救他们，也不会有人来。

　　他看到柳条在风里，像青丝缠绕不知事的少女，风送往鼻翼间却有淡淡的腥气。

　　大概是曾有长剑划过了人的脖子，鲜血如注，飞溅到岸边低柳的叶子上，叶上褐红的印记悄悄诉说着一场屠杀。

　　可能还有人慌不择路想要试试水路是不是生路，利器从他背后刺入，疼痛倒地，匍匐在地挣扎着，十指抓着水上铺着的竹板，求一份生机，过胸的血迹从竹板缝隙见渗透，浸润了木头，长长的红痕在水里逶迤了一段距离，清水长苇间丝丝艳色随流水消散无踪。

　　刺伤他的人肯定没有干脆利落补刀杀人，大概是走至跟前踩了一脚，不偏不倚，踩在涌血的伤口上，踩得人没有挣扎的力气或是干脆疼晕过去了才离开。

　　地上的血脚印绵延着深深浅浅，被沙尘覆盖，直到失去踪迹。

　　骑牛的牧童、浣衣的妇人、小客栈严苛势利的掌柜和小二，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埋在十多日前，这些尸首曝露野地，风陵从此以后成了彻头彻尾再无人敢来的鬼城。

　　今时今日站在这里的少年，也不曾踏足登岸，他孑然一身，抖了抖衣袖，扯起唇角摆出了似哭似笑的神情。刹那间，天际的岚光不偏不倚坠落在地，燃去的霞色烧毁一切，少年人眼前被血色覆映，白骨在火焰里呻吟，冤魂嚎啕。

　　他问他们，“要我报仇么？”

　　没有回声，轻似呢喃的问话，他从这座鬼城镇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他的过往。

　　时值金秋，太和山以沉痛之态自省自讨，书罪己告词示天下。

　　“兹有门人弟子名楼夙，嚣张乖戾不服约束，以正道之身习非常道之术，屠戮风陵百姓，此子之罪无可赦，究其来历，盖因我派掌门一念心慈，将其收入门下，惹来此祸。”

　　“楼夙贼子现已逃至瀚海魔道境内，与陵川君勾结为祸四方，问剑清谈在即，在此之前，特邀仙门同道共赴瀚海，诛杀妖人！”

　　杀人屠镇，研习鬼道之术，确实够得着仙门围剿的底线。

　　事不关己的仙门如仙室山、红枯山之流，关起门来过日子，权当没听到。

　　浮玉山弟子除恶务尽，不禁皱眉道：“瀚海声名显赫的陵川君好像就是太和山弟子来着？”

　　是哦，太和山多年前出了一位陵川君传闻控尸伤人，恶事做绝，至今还在外逍遥快活，当年的事死伤皆是太和弟子，不好召集仙门共诛此獠，但陵川君无疑出身太和山。

　　而这位楼夙，没看出来哪里比陵川君凶恶了，莫名其妙屠戮凡人了，鬼道之术却令人心生惊骇，听出来又是位魔道大君，除此之外倒没什么。

　　“太和山的风水也是奇了，问剑清谈上弟子都不怎么出彩，魔道大君一个接一个的名震天下！好山好水养好人！”

　　对此李还真不敢说什么，只能苦笑。

　　浮玉山在铲除邪恶的事上丝毫不含糊，太和山几乎也是倾力为之，剩下乐游山，仙门荣辱与共裹挟着，不好落单。

　　赵湖亭拍案道：“大师侄、二师侄还有五师侄，你们三个去，如此我们乐游山为讨伐瀚海出了份力，免得落人口实。”

　　张翠微剑法仙术都不错，何元初好歹是医师，治病治伤都是好手，傅东风呢，去瀚海的战场上干嘛，弄不好还得别人保护他！

　　无怪别人有此言，何元初同傅东风关系最好，她也是除了陆云屏以外最清楚傅东风身体状况的人。毫不客气地说，千疮百孔，风中之烛，闲闲养着并无大碍，还没养好呢，又要跑去黄沙荒地和人打架，他还不会仙术，会些谁也不知的左道，稍不留神，就让人砍死了。

　　何元初急匆匆去找陆云屏，希望师父能跟掌门师伯说说收回成命，别让大师兄去了，她和二师兄去就行。

　　陆云屏可奇了，笑她，“我还当你要说别让你二师兄去了，就你跟你大师兄两个人一起，多好啊！”

　　“师父，我脑子里装的不是浆糊。”何元初白她一样。

　　她承认大师兄在她心里和别的师兄师弟们不太一样，但这么被师父戳破还是不怎么好看。而且，仙道同门讨伐魔道这样的大事，和儿女情长扯到一起来，也太小看何元初了。

　　陆云屏笑眯眯地诱惑她，“没关系的，浮玉山已经去了那么多人，多你二师兄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和大师兄一起去，还能在危难之际英雄救美，他一准对你动心……”

　　“别闹了师父。”何元初简直服了她这副兴冲冲探人底儿的模样，明明什么都知道，换个心志不坚的徒弟来，八成就信了。

　　“大师兄不是会等我英雄救美的废柴，这点您比我清楚。”何元初直视陆云屏光华流转的幽深眼底，“而且，天演便罢了，师父教我的人算不是用在这地方的。大师兄不会轻易中别的算计，他对一个人心动，须得他真心喜欢。”

　　“你大师兄既然这么厉害，你还怕他到瀚海不适应？”陆云屏摊手，傻丫头都这么矛盾的呀！

　　“别当心，掌门不是不管不顾的人，你们还小没见过蝇营狗苟，蒙着眼只管听长辈的就是。浮玉山剑道殊异，养出的弟子如不折不弯的剑，殊不知过刚易折。此次瀚海之行实是掌门让你们用自己的双目双耳去听去看，不必做什么，而你们大师兄弱不禁风的废柴之名在外，他是你们留有余力，不做人家刀的借口和挡箭牌。”

　　何元初怔了一怔，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那为什么不让三师姐去，她最应该去听去看这些阴暗操心事的吧？”

　　“阿絮啊，她太刚硬。黑白不对立，善恶也不分明，但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坚守正义黑白分明的人，她最合适不过。”

　　乐游山仅派遣三名弟子瀚海助阵，其中一个还是废柴大师兄，但人家来都来了，聊胜于无的助力也是助力，旁人不好多说些什么。

　　瀚海黄沙迷眼，仙道中人长在依山傍水地，委实不适应这等白日酷暑难捱，夜凉寒气入骨，幸而是仙人，虽不惧寒暑，仍旧不抵中原倾尽全力。

　　不过有一点好处，既然楼夙也是出身仙门，想必也不能在短短的时日适应荒漠，因此没什么优势劣势之说。

　　然而他们不知道，楼夙年未及冠，风餐露宿已找了十余年归处，与过往虚假恩义铸就的铁笼想比，瀚海对他而言不是个糟糕的地方。

　　可他毕竟年纪尚小，敌不过前来围剿的仙道长辈。

　　漫卷黄沙，太和山和浮玉山为主力清剿魔道，乐游山三人收拾战场残余。

　　楼夙此人初入瀚海就得到了与陵川君相差无几的地位，甚至隐隐有高陵川君一头的架势，但瀚海是个自由地，仙门这么大阵仗，为了楼夙一人大材小用，顺手便剿灭了不少余孽。

　　仙道弟子除魔卫道杀红了眼，清点战场的时候却没发现此行的目标。

　　众人忽而惊醒，楼夙不过是一位太和山籍籍无名的弟子，问剑清谈上都没见过他出风头，他是何模样，仙术剑法如何，鬼道之术精通到什么地步一概不知。

　　好像太和山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要仙道弟子来瀚海了。

　　“风陵惨案是楼夙所为，是有什么证据吗？”

　　“唉，实不相瞒，楼夙是我一手教导的弟子。”李还真愁眉苦脸，哀哀切切，羞愧难当与悔恨交织。

　　“他是我从神京带回来的孩子，不过是一顿饭而已，他要来报我的恩情，我便将他带到了太和山，他有仙骨，但我太和山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只是没想到此子仙骨非凡，竟属无相。”

　　“无相！剑伤能显仙法属性，既然是无相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众所周知，仙道无相仙骨仅乐游解依山，这是个浪荡红尘的人，实力如何，恐怕不令人高看。

　　李还真怅然感怀，“当他是个好苗子，哪知道教出了魔头，唉，真是愧对太和山先圣啊！”

　　仙道同僚义愤填膺，说道：“竖子生性如此，岂能怪李掌门！”

　　“对！今次既然来了瀚海，就是为诛杀此獠来的，瀚海已经让咱们的人团团围住，他逃得过今日也逃不过明日，大不了掘地三尺，不信找不到这忘恩负义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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