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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宴
夏日还没结束,庭中的花却出奇地早谢。
只剩一汪枯黄浑浊的池水,池中颓废地插着密密麻麻的残荷,细枝露出水面的部分枯而脆。几盏明亮的宫灯挂在庭中,隐隐映亮了视野,细枝被灯光照着,就反射出一点惨淡的光泽,如满池半死不活的孑孓。
那断头似的干枯莲蓬就望着水面,顾影自怜。
白玉俾半垂着眼,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眼角浮出一股靡丽的红,落在那张玉似的脸上,就像一碗冰牛乳滴进了朱砂。
白玉俾跪坐在地,姿态慵懒地歪在仇琬膝上,专心地观赏自己的指甲,心不在焉道:“……陛下委屈,是娄察王太放肆了。”
陛下坐在亭中,伸手抚了抚侍者乌黑的长发,轻笑一声:“那你说说,朕该怎么办?”
白玉俾仰着头,眨了眨天真美丽的眼睛,笑道:“陛下说的话是圣旨,抗旨不遵,还能怎么办?”
陛下拍了拍他的脑袋,又去捻那朵山茶花,随意地说:“那该杀头了。”
“乔将军有大功,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他说,“将军不过是要一个面首,纵他是王室公子又如何,谁能越过陛下去?娄察王不肯,那是不敬您呀。再说了,乔将军拒了封地金银,只求这一个侍者,陛下要是不给她,岂不寒了老臣的心?”
白玉俾将脸靠在她腿上,轻声细语地说着。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政治上的聪慧,只是很擅长指导上位者在想什么而已。在择家时说给长姐听,在后宅时说给主母听,在戈鸿王手上,在天君手上,他也大差不差地说给她们听。
而望青国主是他最无法揣摩的一类人。白玉俾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她的想法,随后便避之不及。
陛下笑了笑,话锋一转:“听说,白玉出身西北。”
白玉俾的精神下意识紧绷起来,但他的姿态依旧柔顺,低声道:“确是如此。”
“那你说说,望青国主是个什么人?”她问。
白玉俾垂下眼帘,轻声道:“早年听阿姊提起,据说是个青面獠牙的凶兽。”
陛下失笑,侍者到底美丽而愚蠢。仇琬没再问他什么,只是一下一下摸着那头乌黑的美丽长发。
娄察王早就让她抄了满门,这只是攻克策孚半路上的小添头。可她的心在北面,随口也就提起了旧事。
“陛下。”侍从说,“大将军携南民归乡,望青的岱王殿下求见!”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拽紧了,拽着长发,扯得他生疼,但那张脸依旧恬静美丽,半点扭曲的瞬间都没有。
他迅速起身,下一秒,君主就急忙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白玉俾染了丹蔻,修长纤细的白手抚上乌黑靓丽的长发,轻轻撩了撩发鬓间的鲜红山茶花。
那是一朵虚假的绢花,经由巧手的奴婢一扎,却显得栩栩如生。
白玉俾微微俯身,望向池水,捻下几根断发。
发丝落入水中,涟漪微动。
……
君华不是第一时间进宫的,她先是跟着钟令,亲眼见着南民一个个回到她们原有的家中。
这是一段较为曲折的经历。那些田地屋舍多半都不属于她们了,有些是被流民随意占了,有些是被贵人梦到哪片圈哪片地占走了。
后者相对来说更好解决。
因为这是一场足够震撼大陆的行动。望青国主在战后送敌国平民归乡,天君也接住了事态,派人前去交接。
你义气,我亦不失仁德,本来是一桩让全大陆津津乐道的传奇。
结果南民送到地点了却无家可归,这就是重大的工作失误,要在全大陆面前丢脸的。
钟令也不客气,王军当场一拥而上,把人扭送走了。陛下早下过令,这会儿还没把事情办明白,被抓也不冤。至于这位当官的是不是还做过什么欺上瞒下的事情,有没有找姑母摆平什么事,就和钟令无关了。
陛下想着放长线钓大鱼,正巧望青国主递过来又一段鱼线,那她就笑纳了。
钟令在各地突击抽查,与此同时,内卫开始频繁冒头。在这种情况下,消息就传得飞快,短短半月,数不清的官吏冷汗直冒,鸡飞狗跳地动了起来。
她们需要吐一些土地出来,远比这些归乡南民所拥有的更多的土地。顺手再安顿一下占了南归民资产的流民,当然,是正经安顿。
陛下原本是不管她们手段如何,她只是想要钱了。
可陛下远在天边,那个拿大剑的煞鬼近在眼前啊!她要命!
在敌国为几个流民对本地官吏大开杀戒这种怎么看怎么荒谬的事情,谁也不敢质疑君华敢不敢。
被忌惮恐惧的君华对此一无所知,她悠哉地在旭华境内逛了一圈,亲眼见着最后一个南民拿了地契住回自家屋子,才略有些遗憾地对钟令说:“南方没怎么变,和我当年见的差不多。”
钟令的脸皮抽了抽,一时竟找不出得体的回复。
君华也完全没有得体的外交认知,眼见天色渐晚,不仅没打算歇一歇或到本地哪个贵人府上赴宴,反而拉着钟令直奔王城去了。
……她居然今天就要见陛下!从这赶到王城,都他大爷地快半夜了!
钟令彻底震惊了。
她完全看不懂天色,也看不懂别人的脸色吗?她知不知道,她这种身份的外客见君王,京中百官都得在这深更半夜爬起来作陪?!
君华不仅不看她的脸色,还很不耐烦:“快点啊,你们旭华人办事这么拖拉吗?”
这点事在望青,多耽搁一个时辰都让人不可置信,本月查绩效准扣分。
钟令再次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脑袋发昏,却还强忍着说:“走!”
咬牙切齿!
于是乎,早早得知了岱王进入旭华境内的不仇琬,正和后宫佳丽聊天,忽然接到了谈公事的报信。
整个京城忽然醒了,从百官居所到宫城内苑,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宫人在紧张地准备一场宴会,文武百官通通懵圈地起床了。
她们一边唾骂西北蛮子就是不懂礼仪,一边火急火燎地挑衣裳束发冠进宫赴宴。
君华慢悠悠地接受了检查,立在大殿外。另一道门前,百官鱼贯而入,人人都忍着瞪她一眼的冲动。卫兵正要伸手从她背上卸下黑剑,蛇妖忽然一把抓住了剑柄,卫兵齐齐退后一步,每一句惊呼都被忍住,表情个比个惊恐万状。
君华说:“……太重了,你们拿不动的。得放哪?”
卫兵就颤抖地指向一旁的木架,君华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把黑剑放上去。她的动作很谨慎,但在她松手后,黑剑完全接触木架的瞬间,那结实厚重的架子顷刻倒塌了。
在一地木块碎屑中,君华闻到了檀木香。
她有点尴尬地看向卫兵,搓搓手:“这个不要我赔吧?”
……卫兵快哭了。
……百官赶紧走进去了。
……
月移影动,回廊内薄纱似的柱影浮在浓厚的月华中,如一段光滑细腻的绸缎。
风吹竹响,斜影潺潺。宫人举着灯走过,灯火在他们华丽的裙摆上游过,扰动了静谧的回廊。
即使是半夜,岱王依旧受到了极高规格的招待。
三百片羊舌鹿舌拼成的炙盘,宫人翻动炙烤时滋滋作响,香气四溢,那炉中的炭不知经过了何种工序,不仅无烟,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胭脂糖染的酥饼甜又脆,晶莹剔透地红着。牛肉片切得极薄,拿美酒腌过,透亮且飘着酒香……
菜品之丰盛让眼袋微肿的官员们都小小吃了一惊,但她们很矜持,动作不疾不徐,心里还有些怨气,因而吃得不算愉快。
但君华吃得很开心,动作也十分豪放。她左一口酒腌牛肉,右一口升平炙,吃得急了,还要饮一杯花果酒。这酒不算烈,只透着清甜,让人越喝越过瘾。
她吃得快,这桌的宫人就格外忙。一边飞快翻烤各种肉食,一边给奶酥淋糖浆,眼见她一眨眼的工夫又吃干净了,赶紧把生制鱼鲊与羊鲊混合搅拌,整盘端到她面前。
往常天子设宴,大家都吃得优雅又体面,宫人们也尽显风度,一举一动都缓慢而有序。
今天这一场宴吃下来,宫人忙得手都在抖,百官倒是修养到位,没有嘴角抽抽。
……谁赴宴真吃饭啊!
不仇琬笑盈盈地,问道:“今日宴席,岱王可还满意?”
“满意。”
“比之望青,如何?”
笙乐依旧,肉片上澄澈的油光映着灯烛,异样明亮辉煌。连枝宫灯盛满油膏,灯火秀丽,馥郁扑鼻,铜架泛着古朴的光泽,一切都富贵到晃眼。
君华说:“奢靡。”
宫人翻烤肉食的手一颤,额头冷汗直冒。他愣了一阵,薄薄的肉片就焦黑成炭,那张容貌秀美的脸却白了。
众人一片寂静,上首的皇帝看着她,不由得哈哈大笑。她看起来并无不满,甚至满怀欣慰。
皇帝笑道:“既以奢靡为嫌,何飨之怡然?岂不当颦蹙以辞,奋袂而斥?”
君华的眼神有些空,钟令突然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在这死文盲语出惊人前赶紧到她耳边简略翻译了一下。同僚诡异的目光转过来,钟令一时想自己死,一时想君华死,一时又想这些同僚死。
死文盲还冲她投来感激的目光,钟令只觉得气血上头,差点真呕出一口血。
君华说:“我非圣贤,自然贪口舌之欲,爱华服美丽。再者,陛下将它呈上来,是一番好意,盛宴之上针砭时弊岂不惹人嫌?”
“既然不想惹人嫌,又何必口出‘奢靡’一语?”
“陛下问我,此宴比之望青如何,我实话实说。”
大殿上更安静了,连那动人的笙乐都显得心惊胆战,宫人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炭火里。有官员抬起袖子点了点额头,似乎是被殿内火热的小炭炉闷着了。
陛下开口道:“诚如卿言,此宴奢靡。然朕以为,俭奢之度,当与国相宜。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旭华物阜民丰,府库充盈,自当宴宾以贵,此乃量国力而行,德配其位。譬如美玉,唯有君子佩之才得增辉。”
她顿了顿,柔和道:“自然,望青清俭自持,朕亦素来钦敬。天下之道,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今日得闻卿言,更知望青风骨。愿我两国,风月同天!”
君华还在努力听懂,但一众火热不已的臣子赶紧跪了。
一个两个山呼万岁歌功颂德,一时间人人思如泉涌,你一篇诗我一篇赋,夸完陛下又夸夸望青国主,仿佛两国不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下一秒就能手拉手开国际运动会。
文臣们写诗如流水,生怕宴会安静下来,皇帝心血来潮再问点什么,那不顾死活的岱王又开始阎王跟前诗朗诵,她们夹在中间被反复冲撞。
等文臣写不出来了,武将就上去舞刀舞剑,气氛之热烈让人瞠目结舌。
君华的文化水平还不到能作诗作赋的地步,她又不想舞剑,一见宴会上没她事了就专心地又夹两口菜,吸溜,好吃。
她吃饱喝足了,上面还有个武官在舞剑,君华就对钟令感慨道:“你们还挺好客的!”
钟令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望青国主到底是怎么驯服这个野性未脱的牲口的!传说中是岱王养大了望青国主,现在看来不好说,她俩谁养谁指定有个说法……
最后一个武官拼命拖延,这要是一首诗,她已经诵得一唱三叹重章叠句了,任谁都看得出她实在没招了。
武官沧桑地退下去,君华左右看看,见没人要表演才艺了,她才站出来。
文武百官看到她,就恶狠狠地嚼了嚼烤肉,试图从中汲取勇气。
她说:“我王有礼相赠,此礼事关旭华国运。陛下若想要,还请答应下一个条件。”
“………”
有人开始悲惨地疯狂咳嗽,试图就此咳死自己。这样的咳嗽声此起彼伏,钟令没咳,但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望青国主怎么这么坏。
这是能放出门的使者人选吗?
要不是使者武力高强,这对使者本人和主人家都是一场浩劫。
钟令严重怀疑,本次难民归乡和她仁不仁爱无关,这人类纯粹就是想折磨她们!
这可就是纯粹的冤枉,即使场面看起来确实如此。
在座的哪个人跺跺脚,当今世界都要抖一抖,可就是这么些人全让君华几句话说得眼冒金星。
在无数人的破防中,昭宁郡王旁若无人地继续夹菜。
她很淡然,发自内心地淡然。不仇琉虽不了解君华,但她了解自己的姐姐。
不仇琬就是这样一个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爱时千好万好,恨时呼吸都是在挑衅。不论岱王是真傻还是敷衍抑或绵里藏针,这些行为都不会触怒她,反而会让她更满意。
果不其然,陛下一点没生气,只是好奇道:“什么条件?”
“旭华当沿用今日之赋税,不可加增。”君华盯着她,“陛下乃天子,一言九鼎,若允此事,还请下旨昭告天下。”
大殿上再次陷入寂静,唯有笙乐一如既往,在那些拼命显得自己很忙的认知耳朵里被挑出种种不合时宜。
昭宁郡王也不吃了,看向君华:“本王有些好奇,什么重礼担得起岱王这样的使臣。”
君华想了想,她说:“国朝万世之基。”
这话说得极重。
昭宁郡王皱了皱眉,不再多说。
几息后,陛下说:“朕可以答应。只是岱王空口无凭,一句重礼就要朕一道圣旨,未免不妥。”
君华答道:“除此礼之外,我亦可暂时为陛下所用,解决旭华境内叛军。”
一个京官手抖了,酒杯落到地上,滚了几圈,酒液滑出道诡异的弧线。
陛下又笑了,她拊掌大笑,乐不可支。
“当真是可惜啊。”她无比惋惜,“偏生不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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