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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净胡天
粮仓门上的铁锁生了层褐红的锈,羽林卫轮起重斧,斧刃带起的风卷着雨丝扫过门板。
“哐当”一声闷响,锁芯崩裂。
整把锁坠进泥地里,溅起半尺高的泥水。
门被推开的刹那,一股混杂着粟米清香与潮湿霉味的气浪涌出来,盛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里头的粮囤堆得快抵着梁木,最顶上的粟米被雨水浸得发潮,底下的麦麸还很干燥,泛着浅黄的光。
盛阑站在门侧,望着这堆该半月前就该出现在北境军营的粮食。
城外流民窝棚里那些瘦得只剩皮包骨的人,就是等着这些粮食而活活耗死的。
“开仓,放粮。”目光扫过身后的羽林卫,“凡涿州境内流民,每人每日二升粟米,带孩童的,额外再加一升。”
羽林卫早有准备,就近拆了流民窝棚里的旧木板,搭起三张临时高台放粮。
起初没人敢动。
流民们缩在远处的屋檐下,眼神里半是渴望半是惊惧。
“官老爷的粮,哪能说领就领?”
“别是什么新的圈套吧?”
最先冲到粮台前的是一个妇人,她的头发像团枯槁的乱草,衣衫烂得露出两条裹满泥浆的胳膊,瘦得皮包骨头。
她怀里的孩子闭着眼,小脸皱成一团,嘴唇干得起皮,想来肯定是饿坏了。
妇人接过粥碗时,手指抖得厉害,粗粝的指腹蹭过温热的碗壁,像是不敢相信一样。
她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额头重重磕下去,溅了满脸泥水,“菩萨保佑…是活菩萨啊!”
直到看着那妇人捧着粥碗,小口小口喂孩子,孩子小小的咂嘴声音顺风飘过来,终于有人动了。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汉,挪三步停一步,走到粮台前,颤巍巍地伸出碗。羽林卫舀粥的手很稳,满满一勺扣进碗里。
老汉捧着粥,愣了愣,蹲在地上呜咽了起来。
这一下,像是堤坝开了个小口。
流民们涌过来,却没争抢,不知是谁先往后退了半步,“让带娃的先。”
于是有人扶着老人,有人牵着孩子,慢慢排成了长队。队伍里很安静,只有木勺碰陶碗的声响,和偶尔压抑的抽噎。
有人领到粮,蹲在墙根下,抓起一把粟米就往嘴里塞,嚼得满脸通红也不敢吐出来。
不知是哪个人高喊了一声,“这才是为民的好殿下!该叫贤王!”
“贤王”两个字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先是前排的人跟着喊,接着后排的人也扯开嗓子,到后来,连排队的孩童都跟着学了起来。
“贤王!贤王!”
喊声里渐渐掺了别的话。
“卢玉成克扣军粮,害了多少人!”
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早该千刀万剐!”
另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接口,“我男人就是守边的,上个月还托人带信,说营里快断粮了…”
“四殿下为民做主,我们愿随殿下清君侧!”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立刻引来一片应和。
盛阑站在粮仓门口,听着身后的声浪。他能听出哪些是真心感激,哪些是羽林卫混在人群里带的头。
比起这些饥寒交迫的流民,那些声音格外响亮,咬字也更清楚,未带什么北疆的口音。
天高皇帝远,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哪还知道谁是四皇子谁是太子。
这样正好。
“殿下。”亲卫将一沓账本递给盛阑。
盛阑接过那几本账册,纸页泛黄,边角磨损。最上面那本,记着每月粮草的出入,其中几页用朱笔标着“调往漠北”,底下盖着涿州粮仓的印。
“收好。”盛阑把账册递回去,声音平静,“这是本皇子给卢相的第一份大礼。”
雨慢慢小了,天上的云像是被谁扯了扯,漏下一线阳光,斜斜地照在城门口。
有些领完粮的流民没走,其中一个壮年汉子看到营垒被雨水冲垮了个豁口,便自发扛了块石头去堵,旁边立刻有人跟着递土。
吃饱了的孩子们不知愁滋味,不知从哪捡了些野花儿,围着城头那面写着盛字的大旗跑着玩了起来。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调皮地爬上去伸出手去够旗角,被风险些吹了一个趔趄,惹得周围人又是慌又是笑,将她抱了下来。
盛阑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盛闻在慈恩寺跟他说的话。
那时他刚从京郊的皇庄回来,晒得比往日黑了一个度。
“你想要的贤名,让百姓们喊得再响,风一吹就散了。得让他们能种上田,能吃上饭,夜里睡得着觉,这才是最实实在在的东西。”
消息快马加鞭传到京城。
“四殿下果然反了。”幕僚捧着军报的手微微打颤,“相爷您看,涿州城外已竖起清君侧的大旗,四殿下还开仓放粮收买人心,流民都喊他贤王呢。”
“反了…反了。”卢玉成将那军报仔细读了一遍,语气复杂,“这小子实在沉不住气。”
幕僚咽了口唾沫,“还有,四皇子在涿州贴了告示,说要一路打进京城,清算朝中奸佞,头一个就点了卫垣卫太师,还…还捎上了太子殿下。”
“捎上太子?”卢玉成愣了愣,他眼底却先炸开一团狂喜,随即又沉了沉。
盛阑反了,对他来说算是天大的好事。这些年太子盛闻事事压他一头,卫垣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早就想找个由头动京营了。
如今皇帝不在,盛阑又送上门来当靶子…
难不成是老天爷赏他卢玉成的机会?
卢玉成捻了捻颔下的胡须,只是盛阑自小就不是鲁莽的性子,不论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如今手里就三千羽林卫,他就敢在涿州扯出反旗?
“不对劲。”他喃喃自语,“三千人就敢叫板朝廷?这里头怕有诈。”
幕僚在一旁附和道,“相爷英明,四殿下向来心思深重,说不定是想引咱们出手。”
“引咱们出手?就算有诈又如何?”他踱步来到窗前,“既然四皇子反了,我们正好以平叛的名义…接管京郊大营。”
京郊大营的兵马,是卫戍京城的根本,这些年被深受皇帝信赖的宁国公死死攥着,他几次想插手都没成。
如今四皇子叛乱,京郊大营总得有人带吧?太子年轻镇不住场子,卫垣又已然功高震主,除了他这个“忠君爱国”的丞相,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只要京郊大营在手,太子算什么?那些个躲在宫里争宠的皇子又算什么?
卢玉成转身回到案前,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才抓起紫毫笔,将笔尖在砚台里狠狠蘸了蘸。
“臣卢玉成诚惶诚恐,顿首百拜,谨奏于殿下…”
写完吹干墨迹,他仍觉得不够。
太子那小子一向不按照常理出牌,这戏得唱得再真些,他才会往套里钻。
“去,把张千户叫来。”卢玉成吩咐道。
卢玉成的心腹张千户很快进来,一身短打,看着十分精干。
“你马上去涿州,找王都统。”卢玉成道,“告诉他,四皇子来攻时,他得不敌。”
张千户一愣:“相爷,王都统手里有五千人,怎么会不敌三千羽林卫?”
“让他不敌,他就得不敌。”卢玉成道,“让他丢两座营垒,放盛阑往南来。越靠近京城越好,越靠近,这出戏才越真。”
他要让盛阑觉得自己势如破竹,等到京城里的人都觉得盛阑快打到家门口了,到时候他卢玉成再临危受命,带着京郊大营浩浩荡荡出去。
卢玉成额外道:“告诉王都统,丢营垒可以,可千万别丢了性命。戏要演得真,但人要活着才能看到最后的结局。”
张千户拱手应下,转身要走,又被卢玉成叫住。
“等等。”卢玉成摸出块腰牌,扔了过去,“拿着这个,路上关卡便不敢拦你。
“让王都统多丢些粮草,盛阑不是爱放粮收买人心吗?给他就是了。”
“越多越好,拖慢他的脚程,也让他更得意些。”
京城诸事还需要布置,可不能这么快让四皇子回京。
张千户接住腰牌,那牌子沉甸甸的,刻着卢府的私印,他知道这是让他便宜行事的意思,连忙应声而去。
书房里只剩卢玉成一人,他拿起那份写好的奏折,对着光看了看。
字里的“忠君”二字被阳光照得透亮,他忽然觉得,这字写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顺眼。
涿州往南三十里,是王都统驻守的岐沟关。
残雨刚歇,星月被厚云裹着,只漏下几缕昏光,勉强照见营盘外围新夯的土墙。
羽林卫的士兵们刚卸下行囊,甲胄上的泥渍还没来得及擦,就被羽林卫统领赵衍的令旗催着筑营。
谁都知道,越是靠近岐沟关,越是得绷紧弦。
真刀真枪的拼杀对于仅限于纸上谈兵的盛阑来说还是第一次。
大雍军队夜间采用“每阵前百步外,各着听子二人,一更一替”的哨兵配置方式,并通过犬只辅助侦察。
盛阑一时难以入睡,便在黑夜中用手指在衣襟上写下一首诗。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果然是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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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唐 高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