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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气
陈珠玉不知从哪儿摘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草,束在一块儿,沾上正午时分的井水,逮住望涯一顿洒,她说这是无妄之灾,要去晦气。
望涯一面躲一面觉得不该躲,于是看起来就像被拴住的泼猴,想跑又跑不掉,终是挨了一顿‘洒扫’才得以回到衙门。
三人再次一同议事,叶春担心的仍然是监官案。望涯摆了摆手:“大抵会是一桩悬案了。” 此案结果如何,并不在于李安,他的罪证已经足够多了,且尸首早已化为一缕青烟,再也寻不见踪迹。
要想追查,就得从市舶司入手。
市舶司的监官为何会出现在船厂,当夜发生了什么事,李安身为知府为何会对监官的账簿如此熟悉,倘若他一口咬定的‘账目’确实属于监官,那么上头的数目显然不对,于是,就不能只查李安。
其中牵扯太多,至于要不要查,如何查,实际都得看赵俨。
就算查,甚至彻查,查的也只会是账目,而不是那位监官的死活。
叶春同魏冰齐齐松了口气,魏冰的手有些颤抖,捧了几下才将茶盏递到嘴边。府衙的事就到此为止了,他再不想同上头牵扯,只是如此一来,许多章程就要耽误了。
“今日你且休整,明日请贺东家过来议事,渔获纲的事该着手办了。” 如今的魏冰觉得旭间县无比美好,他只安居一隅,只窝在这儿就足够好,再不想往外跑了。
望涯拱手,同叶春一齐拜别。
二人行至正堂,叶春差人取来册子,他说:“渔获纲的名册,魏县令已经过目,你也看看罢。”
望涯接手,瞧见上头赫然有着姜亭的名头,随即合上:“你们敲定就好,我实在累得不行了。”
叶春点头:“去罢。”
……
今日风头太大,许多渔船都靠在岸边,天上阴沉沉的,所见的海水也不如晴天时的湛蓝。
阿彤是自幼跟着沈定西的,除去京城,待得最长久的地方就是在北边,此时来到旭间县,瞧什么都觉得新奇。这儿的风带着腥气,来来往往的人说着复杂的方言,几尺高的浪拍在岩石上,溅出的水花落在她嘴上,她不禁抿嘴尝上一口。
咸得发苦。
风很大,大得几乎站不住脚。
“怎么不到茶棚去,当心着凉。” 身后传来望涯的声音,她穿了身便衣,脸上难得显露出几分疲惫。眼下已经傍晚,晚风骤凉,加上白日里闷热,海风一吹,就容易风寒。
阿彤一礼:“人多眼杂。”
望涯袖手,从挎包里抓出一把柔鱼干递过去,两人席地而坐,嚼着鱼干看海,阿彤说:“我家娘子挂念着您,听闻风声后急得团团转,若不是时局不稳,她定是要亲自走一趟的。”
“我明白。” 望涯同沈定西虽交集不多,可每逢变故,都会盘算到对方身上,她想着若是一直这样就好了,然而这几乎不可能,朝中形式盘根错节,混乱如麻,沈定西要重振沈氏,势必就要笼络朝臣,至于她笼络的是什么人,望涯不得而知,她们或许会反目成仇。
一切都说不准。
“近来张少卿意图拉拢,小娘子屡次回避,可思来想去,若有他相助,也未尝是件坏事。” 阿彤回头看向望涯,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然而看来看去,都只有满脸乱粘的头发。
“京中的事我已不了解,也无从入手。” 望涯拍拍手上的碎屑,扶着膝盖起身:“不过要是觉得困惑,可常到纵横书院走走,那儿清净,说不准就能想通了。”
她早已在给许策的信中提点过,沈定西是武将,要想立足,不能靠笼络朝臣结交朋党,倘若她这样做了,那么第一个被踢出局的一定是她。赵俨扶起来一个商氏,还留着沈氏,二者相争,最终留下的不必多会用兵,也不必多会打仗,但必须是最忠诚的。
沈定西当下要做的,是在赵宇跟前露脸。赵宇身为太子鲜少出宫,却常到对赵俨歌功颂德的书院去,这会是一个不错的机遇。
阿彤心头疑惑,却也只能把话记住,她拱手:“多谢,我这就启程。” 她停了停,回过身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我家娘子交待的。”
望涯看了一眼,钱袋不像是沈定西用的,倒像是阿彤,她笑着摆手:“我虽清贫,却也能温饱,多谢沈小娘子好意。”
阿彤没再推诿,又问:“关于京中,望主簿可有想问的?”
有。
可她不能问,于是摇头:“慢走。”
阿彤走后,望涯并未回到衙门,转而朝海滩走去。
她已经来了许久,却是头一回能够闲下心,把一团乱麻抛之脑后,放眼望向无垠的海域。
不远处有群孩童在嬉笑,天光乍现,金色的日光照在沙子上,海上,和她们的肩头上。
如果盼儿还在,今年也有这么大了。
“是望主簿!” 有眼尖的先认出她来,随后一群小海燕就围着望涯打圈,叽叽喳喳的,给她看五颜六色的贝壳,用咸水官话叽里咕噜背诗,有人问起上回的故事结局,望涯却故作神秘:“等你们长大就知道了。”
她是编故事的人,却不愿意既定结局和归宿。
翌日。
望涯赶在贺川出门前找到她,开口就是:“大娘,有些话我想先知会于你。此番生意,无论是于商会,还是旭间县来说,都是保本争利。可旭间县衙实在是无本可亏,既如此,便不能答应只走一条商路,这也是考虑到商会的利益。商会很大,路子很广,可再大,也无法养活旭间县,旭间县更没办法只走这一条路就能温饱,所以,垄断是不能的。”
贺川走第一趟实则是亏本的,肯做那桩买卖,也是看在贺微的份上,如今好不容易瞧见商机,却没办法应下她的野心,望涯有些不好意思,却绝对不会动摇,这是对双方的保障。
贺川看着望涯凝重的神色,忽然发笑:“你呀,还是得多做几桩买卖。” 她打一开始就没真想过垄断,要是魏冰真应下了,她还不好办呢。
话音落下,望涯顿时云开雾散了,眼见着松了一口气,把身子一侧:“大娘先到衙门去,我后脚再走,否则我‘透风’这事儿可就要透风了。”
“好。”
由于望涯的‘透风’在先,魏冰同贺川假模假样地推诿一番后此事就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渔获纲的章程了。
纲首们乌泱泱的挤了一厅。
魏冰在主位,叶春从中调剂,望涯则充当书吏。
其间的姜亭是头一回‘当官’,有些手足无措,为了不露怯,索性环抱双手,倚靠在角落里,一双眼睛不断瞟向望涯,期待她能有所安排,然而瞟了几个来回,都不见她有什么动静。
“先前同你们大概提过这桩生意,今日要你们过来也是参详这桩事。且先听魏大人细细道来,若有疑问,稍后再议!” 叶春累得直发汗,同人打交道比通水渠费力气多了。
魏冰清了清嗓:“肃静。”
待其下静默,他继续道:“今日所商议系渔获纲设立事宜。所谓渔获纲,就是将百姓富余或难销的渔获,经过定价、挑选、称量后统一卖给东家,身为纲首,每做一桩买卖,就能领一回贴银,至于贴银多少,则视买卖而定。”
这是好事,底下喜色溢于言表,轰的一声就开始交头接耳,仿佛已经看见金山银山了。
姜亭也喜,然而转念一想,再次看向望涯,这回对上目光了。
望涯朝她一扬下巴:“姜娘子有话要说?”
姜亭一怔,堂上之人陆续停下,接连看向她,有人笑道:“她是没当过官,害怕了罢,不如给我侄儿,我侄儿就住她屋后,要说这样的大事还是得由男丁挑大梁不是?”
“这么说你当过官?” 望涯幽幽地道,接着同姜亭道:“你有疑惑便说出来,旁的不必理会。”
有了望涯的话,姜亭直了直腰板,攥了攥汗湿的掌心,先朝魏冰行礼,再问:“魏大人,倘若东家买得少,我们却有许多鱼干,当由哪些人家做这桩买卖呢?”
魏冰闻言,低头翻了翻文书,发现他们并未考虑过,于是转头看看叶春,叶春一拍大腿:“贫户优先!”
一旁的望涯在魏冰和叶春的脸上看了几个来回,暗自叹了口气,索性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提议,接着递给魏冰。
魏冰接过,纸上写:
一曰,修轮转册,由贫户、灾户到中户,最后富户。
二曰,纲中凡施工器、供舟楫、运盐者,不拘户等,得优购一成。
三曰,贫户岁审于春,籍以乡老三人共订,冒者除名、罚银。
四曰,岁若渔获有余,纲中货溢者,许折价入义仓,以补常平。
等他念完纸上的字,姜亭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其他人也跟着安了心。
叶春和魏冰所选的纲首,贫户及中户就占了七成,余下的富户虽有不满,可也不敢说什么,扶贫济弱,这是天理。
直到明月高悬,渔获纲的事才算起草了,再细的章程得由衙门出具。
望涯扶着桌案起身,随着动作,腰间的骨头发出‘咔哒’一声,身旁二人的声响比她还要大,三人面面相觑,发觉三方都面色如菜,十分难看。
魏冰眼看着比白日里老了十岁:“走罢,吃鱼汤去。”
然而长夜漫漫,章程也漫漫,他们有得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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