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轰的一声，正殿上的火堆窜起了几丈高的烈烈火苗，几乎要将围走在侧的祭首们悉数吞没。火星迸溅，惊得跪在阶下的一众信徒连连后退。
　　“这是什么地方？”原奉皱眉。
　　“神女宫。”阿依木恭敬道。
　　原奉紧蹙双眉，定定地望着那愈烧愈烈的火堆。他发现，这火竟在祭首的不断吟唱中变幻形态，最终幻化成了一个女人的身姿。
　　“天上的神女！”除了原奉，所有人皆跪倒在地，山呼神女的凡名。
　　原奉看到，有人向火堆中祭祀贡品，有牛羊酒肉、有布履绸缎，还有成千上万朵娇艳欲滴的莫英花。
　　“神女，您降下的旨意我们都收到了，我们也找到了您指示的人。神女，请告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吧！”阿依木披上长袍，赤着双足，在火堆下舞动着手臂。
　　但火堆却渐渐宁息了下来。
　　“看来神女是不愿意回应你了，”原奉在一旁揶揄道，“也或许是该添柴了。”
　　阿依木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又张开双臂念起了唤词，可依旧得不到任何所谓的“回应”。
　　原奉笑了两声，走上前，把摞在阶下的柴木丢进了火堆中：“大祭司，这会儿没有风，若是你想……”
　　呼！谁知原奉的话没说完，这火堆便猛然烈动，喷出了惊人的火势。瞬间，一条如臂膀般的火舌便把原奉卷了进去。
　　“神女！”阿依木惊呼道。
　　这火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起，又在顷刻间落。原奉回头再看，身后只剩一堆焦黑的炭木了。
　　“是神女，是神女显迹了！”阶下众人惊喜道。
　　莫干立震惊地看着原奉，他不敢相信，这个刚刚被火舌卷入的人身上居然一点火星都没有沾染。
　　“原将军，请您移步偏殿吧。”阿依木虽也吃惊，但更多的是欣喜，他拉过原奉，半推半就着把人带去了偏殿。

　　几日连夜奔波，原奉那张本就苍白瘦削的脸上早已没了光彩，可当大火熄灭时，他仿佛是多了一丝人气，少了许些颓败，整个人忽地生出了几分血色。
　　阿依木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奉悚然。
　　阿依木笑了笑，抬手揭下了偏殿供奉的神女像上幕布，又从供奉台上拿起一支羽毛，递给原奉：“献给神女吧，她等候你许久了。”
　　原奉将信将疑地接过羽毛，学着阿依木的样子，将那支羽毛放在了神女像下的香座上。就在这时，偏殿四周的烛火瞬间亮了起来。
　　“百年来，柘木儿氏换了数十个大祭司，但从未有人能真正聆听神女真音。而就在部族生死存亡之际，我听到了神女的教诲。”阿依木说道。
　　原奉望着香座上雕刻的莫英花，一种熟悉的感觉漫上了心头。他缓缓抬眼，看向神女低垂的双目。不知为何，就在某一个瞬间，他竟觉座上神女似乎流下了一滴泪。
　　“一年前，我族即将被旁勒阿雅赶尽杀绝之时，神女的后代在梦中读懂了那卷神女真迹。真迹上言，天神曾降世凡间，只为拯救黎民苍生。若是能寻得一位救世之人，定能挽救危难，令我柘木儿氏部族绵延百代。”阿依木对着原奉抚胸行礼道，“神女指示，那人便是原将军你。”
　　原奉先是一悚，随后又觉好笑，他看了一眼那支静静躺在香座上的羽毛，开口道：“我长鹰也曾与你们柘木儿氏兵戎相见，虽说把我逼上绝路的人不是你们，但当初杀我父、屠我城之仇不共戴天。那日我答应乌赤金帮助你等复国，也不过是看在他许诺来日会归还我北境诸城的份上。若是莫英神女把这等天命许给我，我还真应不了。”
　　“原将军，”阿依木眼神似火，他一把抓住原奉，“你必须应下这事，因为你没得选。”
　　“天下怎会有没得选的事？”原奉一笑，“只有无法承担其后果的事。”
　　“不，将军，你没得选。”阿依木一字一句道，“因为，莫英神女的旨意，没有人能违背。”
　　这话一出口，一股强风灌入偏殿。窗棱被风撞断，窗纸在风中挣动。
　　原奉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他转头看向了神女像，在神女像身后的墙上印刻着三十六行经文真言，那是讲述莫英诞生的古老往事。
　　“莫英，”原奉睁大了双眼，“莫英，赏赐给勇将的莫英，神圣的莫英，折下溪水边的木枝，送给你最心爱的郎君……赏赐给勇将的莫英……”
　　“神女来时唱着这样的歌谣，神女走时也吟着这样的曲调，神女诞生于虚无，走向凡俗……”阿依木接道，“这便是莫英的到来与离开。”
　　“莫英……到底是谁？”原奉自言自语道。
　　香座上的羽毛忽而燃烧了起来，刺鼻的味道登时充斥着整个大殿。站在座下的两人看到，在火焰熄灭后，羽毛的灰烬聚成了一个令原奉无比熟悉的字。
　　那是中原官字中的“原”，是曾经印刻在前齐藩王原闻楚箭矢上的“原”，是追随高祖皇帝征战天下的原启军旗上的“原”。自然，也是原奉的“原”。
　　“将军，看到了吗？”阿依木道，“这便是神女的指示。”
　　原奉再次抬头，看向神女像身后的经文真言。上书了百年前的过往，讲述了一位名叫“莫英”的女子乘着一叶孤舟，顺着西江逆流而上。她播撒仙种，让莫英盛开满地。她道破天机，拯救草原，被巫兰河谷中的鞑克部族尊为下绛仙子。她来时已怀有身孕，她的子孙后代是柘木儿氏永生永世的神卫猛将。她智勇过人，阻止了阿雅二世的西扩……
　　莫英只是一个女子，她生于凡俗，却被柘木儿氏的子民视为神降。
　　原奉恍然，他终于知道了莫英是谁。

　　黑夜无月，河谷无风。一匹快马飞掠短溪，驰向了前哨军所驻扎的军营。
　　蔡昇挎着长剑立在辕门下，心急如焚地等候原奉归来。
　　原定的日子是昨天，但现已过三更，人依旧没有出现。
　　“蔡将军，”有亲信兵跑来，“斥候在三百里外发现了一处柘木儿氏部众的军所，特来向将军您请示！”
　　“先按兵不动，再……”蔡昇的话没说完，不远处的树林中突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他忙急迎上前，只见原奉策马而出。
　　“将军！”蔡昇大喜过望。
　　原奉一跃下马，抽走了那亲信兵手中的战报：“现在立刻给唐将军送信，令他再领一万人马支援，三天之后，趁要塞兵防薄弱，一举进攻巴尔耶兰部。”
　　“是！”亲信兵应道。
　　蔡昇疑惑：“将军，您这是谈崩了？”
　　原奉把马缰交到了蔡昇手中，他平静道：“没有。”

　　已经近三周没有收到原奉消息的唐叔丞在接到这则战报后惊喜万分，当即亲领大军出塞，在河谷涧口与原奉会师。
　　两人一路往河谷深处疾驰，连下几座军镇，甚至还找到了失踪多日的陈副将。
　　柘木儿氏余部在莫干立忠臣奎安的带领下，与骁虎前哨周旋数天，双方你来我往，僵持多日。
　　最终，原奉领蔡昇钻破了柘木儿氏的防线，令这支曾打下上离的大军一溃千里，钻入巴尔耶兰部再也不肯出城迎战。
　　几番交手，骁虎竟俘虏柘木儿氏士兵上千人，按照王军大将乌赤金的指示，唐叔丞将所有俘虏都编入了自己的战俘营中。
　　待等回暖之时，打得如此漂亮的前哨一战已能顺利鸣金收兵。

　　“不难理解鞑克八部总把柘木儿氏列为异端，”唐叔丞坐在马上，远远地审视着跟在大军后的战俘营士兵，他道，“过于忠贞的信仰的确能使人作战勇猛，但当信仰崩塌，那么曾经的辉煌便就一去不回了。”
　　原奉轻咳了两声，没有言语。
　　这几日，他夜晚总能梦见于廓伦宫中的见到的漫天大火，那火似要焚身，但却又离他很远。
　　晨起醒来后，原奉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他恍惚如梦，耳边好似在一直回响着阵阵诡异而又悠远的歌谣。
　　“任远，你知道当初原启将军为何要驻守北境，还发誓永远不离开广宁吗？”原奉蓦地问道。
　　这话没头没尾，听得唐叔丞就是一愣：“什么？原启将军？”
　　“原启将军是前齐藩王原闻楚的长子，在父亲被太裕皇帝削藩赐死后，拥兵自立，后来又追随了高祖。他本是出身南疆的世子，可为什么当初会拒绝高祖封侯封王的旨意呢？”原奉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发问，“他要驻守北境，又要立誓永生永世不回南疆，要子孙后代世世把守广宁，他守的到底是什么？他怕的又是什么？”
　　“崇令？”唐叔丞觉察出了一丝不对，他担忧道，“崇令，你怎么了？”
　　“没事，”原奉心绪难平，他摇了摇头，答道，“只是觉得奇怪罢了。”
　　唐叔丞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这几月着实累着你了，等回去后，我立刻给姑母修书，让她把解药送到你的手边。”
　　初夏艳阳如火，晒得原奉昏昏沉沉。他看着唐叔丞，本想开口说一句没事，但眼前却开始阵阵发黑。原奉只觉得呼吸愈发费力，扯得胸口发疼，他忍不住弯下了腰。
　　“崇令！”在原奉摔下马前，唐叔丞惊声叫道。

　　这日晚间，原奉便发起了高烧，他时常昏睡不醒，偶尔能睁开眼时，也是神志不清。
　　大军还未出河谷，此地仍是塞外蛮荒之所。除了军营里擅长裹伤的郎中外，找不来任何能把脉抓药的人。
　　迫于无奈，唐叔丞只能一面就地安营，一面期待着原奉能赶紧好转。
　　可他这伤病拖得太久了，一个被俘的鞑克军医看过后，连说他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昏昏醒醒之间，原奉不仅想，自己或许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中军帐中烛火微弱，蔡昇木然地坐在原奉身旁，膝上放着未出鞘的断剑鹰隼。他没听见唐叔丞掀帘走来的声音，只独自一人沉默地盯着床头那卷地图的一角。
　　顺着蔡昇的目光看去，会发现他正注视着的地方是广宁。
　　“蔡将军，”唐叔丞轻声叫道，“是想念家乡了吗？”
　　蔡昇收回了目光：“我的家乡不在广宁。”
　　“那就是想念妻儿了。”唐叔丞坐到了他的身旁。
　　蔡昇默然不语。
　　“崇令怎么样了？”唐叔丞问道。
　　“有郎中说，恐怕要不了几日了。”蔡昇低着头，声音发闷，“也有郎中说，若是能挺过这次，或许以后还能有点日子可过。”
　　“崇令的命硬着呢，”唐叔丞安慰道，“蔡将军放宽心吧。”
　　“我如何放宽心？”蔡昇懊恼地捂住脸，把那片可怖的伤疤藏在了手掌中，“我没能信守承诺。”
　　“什么承诺？”唐叔丞不解。
　　蔡昇抬起头，双目赤红：“唐将军，你带着大军回去吧，留我和将军在这里就好。等将军好些了，我与他会追上你们的。”
　　唐叔丞沉默了，许久没有答话。
　　他已在此地耽搁太久了，若是迟迟不归，必定会引起图日西的怀疑。他想要留下原奉，独自领兵离开，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还好，蔡昇替他开了口。
　　“当初原就是我们对不起唐仲霖将军，若非那事，现在将军也无需受图日西的驱使，替那贼人鞍前马后。如今仗打完了，将军也可以交差了。早点回去，早点带着唐仲霖将军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蔡昇兀自说道。
　　唐叔丞不想反驳，他也没有理由反驳。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唐叔丞点了点头。
　　“好，明日我就率军拔营。”他说道。
　　蔡昇叹了口气，他端起放在床脚的铜盆，垂着头钻出了军帐。帐外晚风瑟瑟，偶有几只渡鸟掠空飞过。
　　唐叔丞在床边坐了良久，最后，他握着原奉的手腕，俯身轻声道：“崇令，你放心，我会让我姑母送来解药，你不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原奉的睫毛颤了颤，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唐叔丞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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