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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埋
半月后。
云房外,草色新绿,百花妍丽,春意更浓。
何吟白刚一推开院门,见门口依旧摆放着一果篮,不禁怪道:“诶,师父,今早又有人来送水果了……还有樱桃呢。”
他兴冲冲提起果篮,笑嘻嘻走进屋内,同沐耘说道此事。
这时,一道佝偻身影慢吞吞跟随进了庭院,在廊下遮遮掩掩地扫着地面枯叶,顺道旁听屋内那道熟悉的声音。
“也不知是谁这么有心,隔一天就送这么多新鲜果子来……”
书架下的沐耘,停顿了下熏香的动作,抬眸道:“或许是二姐派人送来的。你若喜欢吃,就都拿走吧。”
何吟白一顿,摇摇头:“那可不行。师姑姑知道了,会骂我的。而且师父,这果子真的好甜,你怎么一颗都不尝呢……”
沐耘整理书本的指尖一顿,双眸一垂,口吻平淡:“我……尝不出甜。”
站在一旁话唠的何吟白顿时神色局促,连连赔罪:“啊,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我忘了你吃不出甜这种味道了……”
沐耘轻轻摇头,正欲宽恕,何吟白先一步狗腿上前,替他掸去旁边书架的灰尘,笑道:“师父,我来帮你收拾,你别生我气。”
何吟白殷勤帮他整理一排排书架,本是好心,却在大意间,撞到了墙边一副挂画,还未来得及接住,挂画先一步“啪——”的一声坠落在地,卷轴嗖嗖滚开,露出画上之人的容貌……何吟白恍惚盯了一眼,怔愣中,一双着急的手,已反应更快地将地上的画像拾捡起来,护在怀中,默然背对着他,走向窗畔。
“师,师父,我,我不是故意的……”
见沐耘如此在乎他手中的画像,何吟白惊诧间,更愧疚不已。
“出去吧……小事我自己来就好。”
“哦。”
何吟白低着头,闷闷应了一声,匆匆羞愧出门。
刚出云房,却不小心撞上一位扫地老者,何吟白惊呼,连忙去扶人:“哎,老丈老丈,不好意思,我刚刚晃神,没看见你……”
祁终被这么一撞,才从失神中回神,虽然已经把自己乔装严实了,他还是下意识用衣袖胡乱挡住,回避何吟白的问候,不发出一点话音。
何吟白怪道:“呃……你,不会是……”
闻言,祁终顺着他的猜想,佝偻着腰,重重地点头:“呃,呃呃……”
“真的是哑巴?”何吟白小声嘀咕一句,又不好意思道,“那适才真是我冒失了,没撞伤你吧?”
“……”祁终低着头,含糊摇头。
何吟白又提醒道:“诶对了,哑伯,你为什么会在云房外扫地啊?我师父平时独居此处,不喜欢有人伺候,你是扫错地方了吗?”
隐隐感到要被拆穿的危机,祁终慌乱间,闭唇不答,拖着扫帚,就快步离开了,压根没有回答何吟白的问题。
留在原地,他更加不解:“这……这人怎么这么奇怪?以前好像,没见过他呀……”
逃出庭院,祁终匆匆拐进一条偏僻的荒径,无力靠在墙垣下的一处蔷薇花丛旁,慢慢滑坐在地,双眼酸涩,心疼更甚。
故人的身姿就在眼前,他却再无资格相认。自那日从沐茵口中得知真相后,他心上的愧疚却比当年更深。让他与那人从此陌路,他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再去打扰。
……
夜深人静,云房窗边又多出一篮烂漫山花,清清飘香。
一双目光依依离开窗沿,祁终放好安神的花草后,就准备悄悄离开。这时,房内却突然亮起烛火,吓得他急忙躲在廊柱后藏身观望,误以为自己动静不够轻,又将屋内浅眠的人打扰了,内心一阵自责。
云房被轻轻打开,一道单衫身影悠悠踏出门槛,神色因近日失眠而略显疲惫。
沐耘忽闻一阵花香,侧身一望,见窗畔放置的花篮,心下一顿,怔愣转回身,敛了敛神色,又一个人走到屋檐下的石桌旁,静静端坐。
沉思间,角落里的那棵老树,被夜风吹下万点桐花,粉中带白,洒在他青衣上,落了满桌,却见他仍在失神,没有拂去。
入目一道灯火中的朦胧身影,祁终在不远的角落里凝望他,双眸一酸,无声泪润,一颗思念的心像被命运无奈的大手握紧握死了一般,让他因情怯步,不敢往前。
过了一会儿,何吟白恰好来了。祁终下意识地躲进更深的黑暗,擦泪片刻,再回望,却又不见那人,更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
他仍旧依恋地望着沐耘的背影,含愧不语。
忽而,不明不暗的檐灯下,瘦白的手指轻巧叩开陶罐上的红布,犹豫盯了眼里面的东西,沐耘稍稍叹了口气,便伸手入罐,将罐中之物一颗一颗捡出来,放在石桌上。
祁终站得微远,又迫切地想知道那罐子里装的是什么,不禁悄悄挪步,想看得更仔细一些。
突然,离开的何吟白又折了回来,打破了他的幻想。
“师父,你要我帮你搬的白陶罐全都在这里了。”
沐耘轻轻浅笑:“有劳了。”
“不劳,不劳。师父的吩咐,徒儿都应该做到。”
何吟白开心一笑,隐隐有种被沐耘夸奖的得意。他闲来无事,想与沐耘多待一会儿,低头一看,见一双忙碌数数的手,好奇道:“师父,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啊?罐子里好多红豆啊,是你攒的吗?”
旁外人无心一语,却叫角落的祁终头脑轰鸣一炸,心弦猛地被割断,原已干涩的双眼又大颗坠泪。
一句“攒红豆”,又勾起他心中往事景景,顿然忆起在底疆与沐耘游历那些年,自己同他说的话本,攒红豆其实攒的是相思之情。那时观他神色,祁终还觉得对方不解风情,不信这令人感动的故事。
如今,又见这一幕情景,祁终心口酸疼更紧,哽咽低语:“你不是不信嘛?又为何要攒?”
……
沐耘从回忆中醒神,面对何吟白好奇的问话,有些伤感地嗯了一声。
“那,攒红豆有什么寓意吗?”
沐耘指尖一顿,低眉回道:“因为曾经有人跟我说,当与挚爱分离的那一天,如果找不到他了,就可以往罐中攒红豆,攒着攒着……挚爱就会回来了。”
何吟白听懵了,一段话里隐藏的信息量太大,他颇是震惊地咽了咽口水,结巴道:“那,那师父,你,你是为……师娘攒的这些红豆吗?”
沐耘心尖微颤,白皙的手指无力点在罐口边缘,一瞬停靠后,失落收回:“不攒了,不攒了……”
何吟白心里一喜,急问:“为何不攒?是师娘已经回来了吗?”
沐耘默然垂眼,并未正面回他,起身道:“你把这些都丢掉吧。”
何吟白无措瞪大双眸,惋惜道:“啊?为什么呀?师父,这些罐子里装的可是你攒了九年的红豆,甚至日日月月用灵力护持,不让它发霉变质,现在说丟就丢呀?”
沐耘兀自离去,背对着他,黯然伤神,低语:“他,不会回来了。”
“嗒——”
闻言,何吟白指尖捏着的一颗红豆,惊慌坠落在地,就像角落里那人的一滴泪水落在尘埃中的声音一样清亮。
檐下灯光微凉,几只飞蛾扑扑闪闪,云房的门又重新被关上了。
四周寂凉,何吟白也不再打扰沐耘休息,按照他的要求,抱着几罐红豆,走出屋檐,从星河下,遥遥远去。
祁终握紧双拳,毫不甘心地追去,在庭院外,见何吟白挖了个小小的深坑,将那三千多颗满载故人多年的思念与伤情的红豆,一并掩埋在泥土中,再不见天日。
从此,入骨的相思可以连根拔起,再无憾恨了。
何吟白替人惋惜地摇了摇头,无奈离开。
祁终快步上前,徒手扒着那些土,将无数红豆,珍惜地一颗颗拾起,捧入怀中,痛惜泣泪。
×
一如往常,祁终殷切来云房观望。
前日,祁终见沐耘尝了两口何吟白递来了板栗糕,当时就欣喜,既然他不喜欢瓜果,那就给他送些糖炒栗子来,越甜越好。
多年相处,祁终仍记得沐耘在食物上为数不多的爱好,甚至算不得挑剔,便分外珍惜这次契机,能让自己有一个新的弥补机会。
趁人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悄悄钻进云房,想搁下板栗就走,可一入屋内,见当年的熟悉布景,祁终顿时停驻脚步,依依不舍地留恋徘徊。
屋内光线昏昏,不似当年那么明亮,无名的冷清更甚了。
唯有书架被特意打理过,略是崭新一些。祁终又走向那些枯燥书目,一眼一眼观望,仿佛那人取书的姿态,就在眼前。
忽然,他见第二排末端书缝中卡着一张薄纸,无意露出了边角。便腾手去理,却不小心带出许多张信封来,散落一地。
慌乱间,祁终急忙蹲身去拾捡,心中怪道:这些年,沐耘会给谁写这么多信?
莫名心上一刺,祁终颤巍巍翻过信的正面,却并没有看到收信之人的名字,但每封信又完好地被红蜡封住了。鬼使神差间,祁终轻轻拆开一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目光一沉,心情紧张地阅览:
“飘飘落花,
难返枝头盛艳。
载载流年,
不复人生初见。
花月光阴前尘碎,
月老梦中织来世。
……”【1】
“呃……”
他错愕握紧手中信纸,心中悲恸。原来这些信是写给自己的。
原来信上的内容是故人写给自己的情书。
祁终万般不知所措,忆起从前嘲笑沐耘不懂话本中的情诗,却没想到对方在这九年里,写了这么多深婉清劲的相思之语,好似多年的沉痛与缅怀,都化作了对自己的千般叮咛。
倘若今生再无重逢之日,他是不是要永远在月老的梦中去乞求来世?
祁终不敢再看下去,违心地收拾妥当,又轻轻放回书架后方,却又发现万封书信下,还藏着一串发霉的糖葫芦,用油纸紧紧包裹着,好似被人珍藏了很多年……
他怔住,忆起当年在沧州街头,随手散给对方一串糖葫芦,明明当时每人都有,可这个人却舍不得吃,反而要把这糖藏起来……
转过书架,祁终看到案台上摆着的月光琴,轻轻拂过,手指便沾了缕缕灰尘……正书桌上,摆着几张潦草的稿纸,砚台都缺了一块,笔也旧了,墨也陈了,一切物什像是很久都没再添新了。
内心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涌出,祁终扶住桌沿,微微感到眩晕,霎时伤感:“沐耘,这些年,折鼎病琴,缺砚残纸……你是这样过的吗?”
忽而,他一偏头,又见东墙上挂着一副被卷着的画像。上前一步,轻轻拉开系绳,画卷便徐徐展开,入目一刻,叫祁终更加心颤不已。
那画像上的人也是自己,只不过是当年在滦阳松林下,两人无端相遇的那一次,时隔多年,原来沐耘早已认出自己的伪装。
祁终隐隐手心薄汗,慌乱地想要收好画,突然,门口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线,在他身后打出一片阴影。
逗留许久,他忘记早些离开,如今屋主归来,祁终紧张又害怕,并不敢转身面对沐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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