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派

作者:予春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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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子-3


      从这家贵得吓人的餐厅出来,安德烈默默地出了口气,他刚才瞥了一眼账单,下意识地干咽了一下,这瓶战前的纯酿红酒和深海鱼子酱比他活很久的时间线还要贵,怪不得忒休斯能四处投机倒卖,贵的东西大差不多,就好像社会精英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哦,有点不一样,这里一株百合卖到天价,艾森特地去买了一支,现在正在安德烈手里。
      “百合花为什么会卖这么贵?”艾森很疑惑。
      “忒休斯就干这个,倒买倒卖。”
      艾森耸耸肩说道,“这点钱不值得忙一趟。”
      “小钱不赚,何以积财啊宝贝。”安德烈拍拍他,又因为不想拿了,拉住艾森的衣袖,“等下。”
      艾森停下来转身看他。

      安德烈抬起手臂放在艾森的肩膀:“低下头。”
      艾森稍稍弯下腰,低了低头。
      安德烈把百合花的枝折断,剩一小段柄和一朵小花,夹在了艾森的耳朵上。“适合你。”
      艾森假笑:“你懒得拿了吧。”
      安德烈笑笑,挽上他的手臂,跟他一起走。

      这地方和安德烈惯活过的时间线没什么差别,照旧是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世界上很多国家,食物链前端是人类,养猪狗牛羊,吃五谷杂粮。忒休斯说因为这条时间线本来就和艾森的时间线非常接近,分道扬镳后也不至于天差地别。
      “我总觉得这里空气都变好了。”
      艾森看他,“真的吗,你闻得出来?”
      “以前的地方总有种说不出来的硫磺味,或者淡淡的腐味。”
      艾森点点头,“有可能,时间线不同,总会有差别的。”
      安德烈注意到,艾森说这句话的时候,伸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按了按。

      他们走的这条路在海边,右侧是坝下大海,左侧是修出的步行平台,再左便是川流的车海,两股方向的车灯璀璨交映,织罗密布错行,汇成星河道道。但汽车笛声隔过车道和高大的树木,听起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世界,这边仿佛时间流速都慢了下来,除了脚边大海和夜风,只有远处星光坠海或可一惊。
      “在这里骑车应该很舒服。”安德烈说,“有风吹。这是什么树?”
      “枫树吧,我猜。”
      有骑车的人带着护目镜,簌簌地从后面穿过,安德烈和艾森便向另一侧再靠一靠。

      艾森接着问:“你想骑自行车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会骑。”
      艾森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不会骑自行车?”
      “不会。说起来我也没有驾照,虽然我开车,但我没考过驾照。”
      “……非学院派的成长路径就是不一样啊。”

      他们走得太慢,散步的夫妻和伙伴都逐渐超过了他们,遛狗的年轻人边走边打电话,小狗在他们脚边转了转,又朝前跑,去接哪个小孩儿扔出的飞盘。廊桥平台上有流浪歌手在弹吉他,围了一些人在看,他唱一首情歌,而后吹起挂在脖子上的排箫,悠悠扬扬,和风一起消散。
      安德烈说:“我最近在看房子。”
      “看房子干嘛?”
      安德烈指向遥远的高楼,“住那里感觉很单调,我想找个比较有生活气的地方。我去看了一下地方,租金也不贵。”
      “在哪里?”
      “丽榭桥对岸,老商业区旁边,距离海一条街,环境蛮好的。两层单房,那地方发展一般,还挺便宜的。”
      艾森耸耸肩,“要我给你钱吗?”
      “我已经付了。”
      “哦。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
      安德烈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才说:“那倒不急。”

      走在他们前面的情侣被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拦住,男方给女方买了一束不怎么新鲜的玫瑰。艾森一看,笑着搂安德烈的肩,“等下她找我买,我就先说不买,然后再买下所有的花给你,你配合我演哈。”
      “……”

      他们走过去,女孩儿瞥了他们一眼,越过去找后面的情侣。
      艾森愣在原地,转头看安德烈,“她怎么不拦我们?”
      艾森懵着转头的样子让安德烈想起在动物纪录片里看到的,那种羚羊猛地转头的傻样,把安德烈逗笑了。

      人家女孩儿还没走多远,这边艾森就冲冲地跟了过去,走到小姑娘身后,用食指戳了戳她的肩膀,见人转头,就生气又礼貌地问:“你好,你怎么不给我们卖花呢?”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挠了挠胳膊说,“噢没看见。”
      艾森转头看安德烈求助,安德烈只是笑笑没动。
      “我全都买了。”
      她有点为难地挖了挖耳朵:“别吧,我晚上也没事,就想散散步。”

      最后,艾森还是在特别加了钱的前提下,满意地买到了小姑娘全部的花,安德烈转头看了看小姑娘,她现在没花了,只能带着钱散步了。
      安德烈捧着这捧花,低头嗅了嗅,然后感觉到艾森突然凑近亲了他的脸。
      他抬起头看艾森,笑了笑问:“怎么了?”
      艾森说:“觉得你好可怜。”然后又亲了亲他。

      安德烈的脸色有点变,移开了眼神,也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朝艾森笑了笑。他有点想追究这种“可怜”的感想合不合适,到底为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艾森上下打量他,“你在这里都不怎么穿西装了。”
      安德烈一手举着花展开手臂,“没有那么紧绷了对吧?”
      “……你以前也挺散漫的,穿西装也穿出散漫劲儿。”
      安德烈上前一步捏住艾森的小脸:“给你个机会,再说一次。”
      “紧绷,紧绷,你紧得不得了。”
      “走吧宝贝,我们回酒店大床上继续商量。”
      “好吧,但这是因为你逼我去。我本人对做/爱没有兴趣。”

      ***

      佩吉在一个周四给他打电话,约他周六一起用餐。她在发出邀请的时候,用词极为文雅、迂拙,几乎让人怀疑这段话是从网上搜来的。她说请安德烈去一个好一点的餐厅吃饭。
      周六晚上,他们在必胜客见了面。

      佩吉提早到,正在看菜单时安德烈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进来的时候佩吉也站起了身。
      佩吉今天换了一条白绿色的碎花裙,头发特地烫了尾,脸上的粉底不大契合肤色,口红有些过暗,她神情仍旧有些窘涩,手臂不知放处,看安德烈仍旧是用全部眼神跟着转。
      安德烈在她面前坐下,她也跟着落座,安德烈给她倒茶,她拿起杯子来接。
      “你来得方便吗?”
      安德烈点点头,“这里很好找。”
      她看起来松了口气:“那就好,这地方我常来,你喜欢下次咱们还可以约这里。”然后她叫了下服务员,说要餐巾纸,服务员拉开桌边侧兜,告诉她餐巾纸在这里。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儿,安德烈才先开口:“你不说我是他吗?你走丢的儿子。”
      她眼睛难得躲闪了一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知道呢。”
      “我就是。”
      她因为震惊反而直直盯过来,愣住了。
      “你不说是怕吓走我吗?”
      等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才苦笑了一下。她无意识地用干枯的左手搓着同样疲惫的右手,用大拇指按另一只手的虎口,一言不发地重复好多遍这个动作,才又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你看起来……长大成人了,我对你来说,不是必要的……我也没资格说太多。”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试探地看安德烈的脸色。

      安德烈问:“你怎么样?”
      “我?”她愣了一下,又犹豫几秒,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有份工作。”
      安德烈摊摊手,朝她笑起来,“好啦,该你问我了,假如有问题要问我的话。”
      她这时才终于有点放松下来,低下头笑笑,搅拌着自己的奶昔。

      许久,她才开了口:“你呢?有人照顾你吗?在哪里长大?”
      “有个老爹,对我算是尽心尽力,他去世了。至于工作,就是满世界跑,打零工。”
      “上学了吗?”
      “……上了,上了大学。”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学什么的呀?”
      “……天体物理。”
      “结婚了吗?”
      “没有。”
      她把面前的罗宋汤分他一份,“你刚回这里来吗?”
      “对。”
      “如果你想去什么地方转转,或者需要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暗示钱,“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过得还行。”

      安德烈笑笑,没说什么。他自己来猜,只能想到她实在患得患失,只能做出“过得好”的表示,不敢麻烦这久失的游子,不敢露出过激的情绪,不敢过问太多的生活,以免惊吓到这毫无预兆突然降临的福祉,导致他再次消失,无影无踪,没入茫茫人海。
      她既已独自苦久,偶尔会想,神拨弄她的希望和生活就如同在一只小白鼠的各个出路前百无聊赖地放置挡板,就为了看她晕头转向,情难自已,心力交瘁,肝胆俱碎,以此取乐。但神疏忽了,打盹去了,她便在某条出路前看到了经过的安德烈。
      她没告诉安德烈,她自然不说这些神与疲惫的思考。

      安德烈坐在她面前,有种怪异的感觉,这个人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凭空又毫无理由地爱他,爱到或者说执念到在她脑海里只剩了一个象征,二十多年过去了,安德烈是任何人,就偏偏不是当年的、她的象征。
      一切都太过陌生,他庆幸她没有表现太多,否则安德烈只能逃跑。

      他们心事重重,很快又是沉默。
      安德烈的余光扫到窗外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他正推着一个氧气瓶向前走,氧气瓶的另一端插在他的鼻孔里,他一只手臂不自觉地抖。有个年轻人上去想扶他,被他吼走了,然后他继续颤巍巍地走。
      安德烈看着他走了很久,有点出神,感慨道:“人老了以后是这样的啊,感觉整个人都缩下去了,好像一个缩水的海绵。”
      他说完顿时觉得不合适,还没等他找补,就听见对面一声浅笑,佩吉说:“是呀,人老了以后会缩一点的。”

      安德烈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转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佩吉低着头给他的贝果蘸酱,蘸完后极其自然地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她那张总带着点悲伤意味的脸庞上有慈爱的表情,安德烈恍惚间觉得自己和旁边那个坐在椅子上踢脚的小男孩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母亲都在他们面前,全心全意地听着他们,接他们无聊幼稚的话,即便不看向他们,也能靠存在为他们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即便隔壁的男孩走出这家必胜客,走向外面的世界,有糟糕的交通、恼人的成绩、差劲的朋友、突如其来的大雨、甚至更大的灾难,只要他牵着他妈妈的手,总之他就不是独自一人。
      这瞬间,安德烈有种强烈的温暖感,从胃部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是和伏基罗的“相依为命”完全不同的概念,伏基罗的“相依为命”就是他在风暴中扯着他继续走,不让他独自迷失在浩大危险的荒原,而佩吉,佩吉的一句话,就让安德烈仿佛从高崖上掉落,摔在厚厚的棉花上。

      佩吉抬起头看他,“怎么了?不喜欢?还要不要吃点别的?”
      安德烈摇摇头。

      因为安德烈坚持,佩吉只好让他陪着自己朝家走去。
      这会儿他们已经能谈起来了,佩吉给安德烈介绍这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是街边或郊区的小店,听起来便宜又实惠,她讲起来哪条河可以捉鱼,哪座山上有应雀,哪个公园不收停车费,哪种洗洁精可以洗掉辣椒油,安德烈一字不落地听着。她问安德烈现在做什么工,安德烈说他是自由追星人,北斗去哪他去哪,又问佩吉有没有想做的事,佩吉眼睛亮亮的,两手一拍,说她年轻的时候很想做个图书管理员,因为想读书。
      他们很快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佩吉停在了这里,她指了指身边的小区,说自己到了,前面就不用再陪她走了。
      安德烈看出她意图充富裕,也没坚持,跟她就此分开,走了另一条路。

      他没走几步就折了回去,沿着佩吉的路跟了上去,不多时佩吉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佩吉走过高楼,走过矮楼,穿过一个旧市场,来到一片荒凉的旧公寓区。公寓管理处门口有个喝高的男人正在骂街,骂不知道哪个女人然后重重地踹了一脚墙。佩吉小心地从他身边经过。院子里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在烧沙发,有个一看就过酒过烟的男人蹲在地上呕吐,吐完一屁股坐在呕吐物上。一楼有个男人在地上大哭,两三个穿豹纹短裙、脸色苍白的女人朝这边走来,然后挤入街边的一群女人中,各自点上烟。公寓楼上各处都有吵架声,楼道都没有灯。
      有个女人发现了安德烈,朝他走过来。
      安德烈看着佩吉走上楼道,过了一会儿亮起了三楼一个小房间的灯。
      他扔掉烟,走开了。
      朝他走来的女人看着他走远,耸耸肩折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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