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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点迷津
就在他机械地再次俯身,额头即将触碰到冰冷石阶的刹那——
他的视线里,那被风雪模糊的前方,不再是无尽的石阶。
一双脚,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那是一双穿着普通青色布鞋的脚,鞋面与裤腿干净整洁,没有沾染半点泥泞与雪水,仿佛这肆虐的风雪与肮脏的尘世都与它无关。
它就那样突兀地、安静地出现在他下一步就该叩首的地方,与这苦寒的环境格格不入。
裴观野几乎停滞的思维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是幻觉吗?是因力竭而产生的虚影?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裴观野艰难地抬起头,目光顺着那朴素的青色裤腿向上移。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袍,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单薄,却丝毫不见寒意。
他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眼神澄澈而深邃,正平静地注视着跪在石阶上的裴观野,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老者的目光在他青紫的额头、冻得发紫的嘴唇以及那在风雪中狂舞的墨发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他紧紧捂在胸口的玉佩上。
“陛下此行所求,老朽已知。”他的声音如同山间清泉,在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
“只是缘分如雪,落时无声,化时无痕。强求不得,强留不住。”
裴观野缓缓抬头,任由冰晶凝结在眉睫。他冻得青紫的唇微微颤动,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晚辈……明白。”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但若连试都不试,此生难安。”
他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
“求前辈,指一条明路。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晚辈甘之如饴。”
老者静默片刻,目光掠过裴观野冻裂的双手,终是轻轻一叹:
“既如此执着,便随你去罢。只是切记——强求来的缘分,终究要付出代价来还。”
“我都接受。”裴观野抬首,风雪在他眉宇间凝成霜华,眼底却燃着焚尽一切的决绝,
“无论是剜心剔骨之痛,还是魂飞魄散之劫;无论是舍弃这万里江山,还是背负千秋骂名;无论是永堕无间深渊,还是来世不得超生——”
他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
“只要能换他归来,我裴观野,心甘情愿,万劫不复亦无悔!”
老者袖袍在风雪中纹丝不动,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枯槁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没入云端的石阶:
“此路名'叩心'。欲寻失魂,需过三关。
第一关'舍帝王之道',你已过。
第二关'忘尘'——前方草庐有清茶一盏。饮下后将斩断前尘,三日为期。
若三日之内,你心底执念能冲破茶力,自会忆起所求之人。”
老者语气平和,字字却重若千钧,“若三日届满仍未能记起,便是尘缘已尽,永世相忘。
至于第三关...待你过了这'忘尘'之劫,自见分晓。”
风雪更急,将老者最后的话语卷散在千阶石梯之间,余音却如寒冰刺入肺腑。
裴观野的心骤然沉入深渊。
永世相忘?忘记关于谢桉的一切?这比剜心剔骨更令人恐惧。那些刻入魂魄的记忆,那些辗转追寻的执念,若就此烟消云散...
但他看着老者那洞悉因果的眼神,知道这是唯一的路径。要么在遗忘中永恒沉沦,要么在绝境中破茧重生。
他没有再犹豫,以头触地,深深一拜:
“我,愿意。”
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老者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通往石阶上方、那隐约可见一处简陋草庐的小径。
“请。”
裴观野撑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艰难地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玉佩,将其小心翼翼贴身收好,然后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那未知的、可能让他遗忘一切的草庐走去。
风雪依旧,他的背影在漫长的石阶上,显得孤独而决绝。
裴观野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踉跄着走入那间简陋却干净的草庐。
庐内陈设极简,唯有一桌一榻,泥炉上煨着一壶茶,热气袅袅,散发出一种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草木香气。
那老者默然斟了一盏茶。
茶汤澄澈,色泽却比寻常茶水更深些,近乎墨绿。老者将茶盏推至裴观野面前,并无多言。
看着那盏能令他忘却谢桉的茶,裴观野的心口处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钝痛。
遗忘谢桉?那个名字早已刻进他的骨血,成为他呼吸的意义。
他闭上眼,脑海中万千画面飞逝——城楼之上的相望,大婚之夜的誓言,还有谢桉那双清冷眼眸中,独独为他流露的温柔。
但若不能带他回来,这世间万千,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片荒芜。
他睁开眼,目光沉静如死水,端起茶盏,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
极致的苦涩瞬间席卷舌尖,一股灼热的暖流随之炸开,蛮横地冲入四肢百骸。
紧接着,排山倒海的晕眩感与令人恐慌的空白感汹涌而来,如同最浓重的墨,无情地覆盖、吞噬着他脑海中关于那个人的所有色彩与痕迹。
……
再次睁开眼时,裴观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他环顾这陌生的草庐,看向眼前静坐的老者,眉头微蹙。
他是谁?为何在此?脑海中空空荡荡,唯有“裴观野”这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仿佛丢失了极其重要之物的空洞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老者并未打扰他,只是日复一日,默然与他一同起居,偶尔递上一盏清水,几枚野果。
第一日,裴观野在庐中枯坐。
山风穿堂而过,他阖目凝神,试图在识海中打捞那些萤火般的记忆流光,指尖在膝头无意识收拢,最终只握住一片虚无的空茫。
那份空洞非但未被填补,反如业火灼烧五脏。
第二日,他踱至庐外。
积雪覆地,皓然无垠。
他信手折下一段枯枝,无意识地在雪上划动,待凛风吹醒怔忡,垂眸方见雪地上已勾勒出一抹清癯身影——
肩线瘦削,风骨内蕴。他凝视着那个陌生的轮廓,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冰锥猝然贯穿。
第三日,暮色四合。老者如常奉上一盏清泉。裴观野接过那只粗陶盏,正欲仰头饮尽——
[“叙之,此等饮法,岂非辜负这盏中清意?”]
一个温润含笑的嗓音毫无预兆地破开迷雾,携着满庭摇曳的金色银杏,秋光潋滟,那人广袖被风拂动的细微触感,竟清晰得恍如昨日。
裴观野浑身猛震,如遭雷殛。
指间陶盏“啪”地碎裂在地,残片与清水四溅开来,在他脚边晕开深色的痕。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那股熟悉的气息,是那份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悸动,如同被埋藏已久的种子,悍然冲破了遗忘的冻土!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茫然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潮般的记忆与情感!
“今绥……谢桉!”
他喊出了那个名字,声音嘶哑,却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
所有的记忆瞬间回笼——那张清隽的脸,那清越的声音,那纵马时的肆意,那婚仪上的浅笑,那被他弄丢了的、他的今绥!
他转向老者,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急迫,之前的空洞被熊熊燃烧的焦灼取代:
“我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前辈,第三关是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找回他?!”
老者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炽烈坚定的光芒,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神色。
“随我来。”
老者将裴观野引至一处被藤蔓遮掩的隐蔽山洞前,示意他停下。
洞内幽深,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陈旧草药的气息。
“取出几件与他气息相连之物。”老者的声音在山洞的回响中显得格外苍茫。
裴观野毫不犹豫,从怀中贴身之处,极为珍重地取出三样物品——那枚一直被他体温熨帖着的羊脂玉佩,光华内敛;
一个虽已显陈旧、但针脚细密依旧的锦缎香囊,里面妥善收藏着大婚当日,他与谢桉各剪下的一缕青丝,象征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还有一支谢桉平日最常佩戴的、样式简洁大方的青玉簪。
老者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这三样承载着深厚情感的物件,最终定格在那枚光华最润、气息最沉的玉佩上。
他伸出布满岁月痕迹的手,将玉佩取过,枯瘦的指尖在其上反复摩挲,闭目凝神,仿佛在通过这冰冷的玉石,触摸另一个灵魂的印记。
“此玉随他日久,灵光已生,以此为引,再合适不过。”
老者言罢,不再多话,紧握着那枚玉佩,转身便步入了石穴更深的黑暗之中,留下裴观野一人在洞口,承受着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几日过去,当老者的身影再次从幽深的石穴中显现时,
他掌中的那枚玉佩看似形貌未改,细察之下,却能发现其通体萦绕着一股极其清淡、却挥之不去的奇异药香,那香气仿佛已浸入玉髓,带着某种古老而沉寂的生命力。
“用此物取心头血。”老者言简意赅,同时将一件奇特的器物递到裴观野面前——
那似乎是一柄由某种暗色兽骨打磨而成的短锥,锥身刻满繁复的古老符文,尖端闪烁着一点幽冷的寒光。
裴观野毫不迟疑,利落地解开上衣,袒露出坚实的胸膛。
他接过那柄骨锥,触手一片沁入骨髓的冰凉。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凛,握紧骨锥,对准自己心口的位置,稳定而决绝地刺入。
锥尖入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随着他缓缓抽出骨锥,一滴殷红的心头血,正悬于锥尖,凝聚不散,蕴含着蓬勃的生命精气。
老者示意他将血滴落于玉佩之上。
裴观野依言,将骨锥倾斜。那滴心头血精准地滴落在萦绕着药香的羊脂玉佩表面。
“嗤——”
一声微不可闻、却直抵灵魂的轻响过后,那滴殷红的血珠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迅速被玉佩吞噬殆尽。
霎时间,羊脂白玉的内部,仿佛有一道极细的血色流光倏忽闪过,迅即隐没,
而玉佩本身温润的光泽,似乎随之悄然莹润了一分,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沉睡的灵性。
“他命悬一线,然尚存一线生机。”老者枯槁的手指轻抚过玉佩,眼底沉淀着千年古井般的幽深,
“以此心头精血为契,以你至情至性为引,或可为他劈开迷障,指引归途。”
他将那枚温润古玉郑重置于裴观野掌心。玉石触体生温,隐隐泛起血脉相连的悸动。
“自今日始,每隔七日月晦之时,需取一滴心头血浸润此玉。切记——”老者声音陡然沉肃,枯瘦的手指在玉佩上方悬停,
“在他神魂未能确切回归之前,此契一日不可断,一滴不可少。每次滴血时,需凝神静气,于心中默念引路真言。”
他俯身逼近,瞳孔深处似有星河流转,“心诚则灵犀可通,念专则迷雾可破。你若有一丝迟疑……”
未尽之语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在雪压枝折声中渐渐消弭。
老者颤巍巍地直起身,宽大衣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好生保管这枚血玉。你要寻的那人,并非寻常离魂失魄,而是被困在了时空裂隙之中。”
他抬手指向沉沉的夜幕,“有股来自九重天外的力量正在阻挠,那力量虽微弱,却蕴含着毁天灭地之威。”
玉佩在裴观野掌心突然发烫,仿佛在呼应着某种遥远的呼唤。
老者看着裴观野瞬间紧绷的神色,继续解释道:“老夫以此玉为基,辅以秘药,将其炼制成一个特殊的‘信标’与‘载体’。
你每次以心头血滋养,并灌注你的思念、你的情感、你的呼唤,这些‘情念’便会寄附于玉佩之上。
它会带着你的‘情’,穿透那层阻碍,去寻觅他,为他指引归途,将他……带回来。”
“但,”老者语气沉重地强调,
“此法并无绝对把握。能否成功,取决于你的‘情’是否足够坚定,能否真正触及他,也取决于他自身是否还有足够的力量回应这份牵引。而于你自身……”
老者顿了顿,看着裴观野的眼睛:“每次取出心头血,本身便会损耗元气。
更重要的是,‘情念’离体寄于外物,会导致你自身情志失衡,心中戾气与暴虐之念失去压制,会变得极易烦躁、动怒,难以自控。
且此物缠绵愈久,蚀骨愈深。届时五内俱焚,神形俱损,恐折寿数,大限恐至。”
裴观野紧紧握住那枚变得有些温热的玉佩,仿佛握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我明白了。”他声音沙哑,将玉佩重新贴身收好,感受着那与自己心跳隐隐共鸣的微热,“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变成什么样,只要能找回他。”
他看向老者,深深一揖:“多谢前辈指点迷津。”
从这一刻起,裴观野知道,他不仅要承受身体的损耗,更要与自己内心因“情念”剥离而滋生出的恶魔抗争,
在无尽的暴躁与煎熬中,保持着一线清明,踏上那一条没有回头路、看不见终点的苦旅。
而远在另一个维度,被无形之力禁锢的谢桉,是否能感受到这跨越世界的、以血与情铺就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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