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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
幽州城已然入秋,秋风卷着沙砾,打在官驿的大门上,发出几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盛芃芃跳下马车,脸上初次离家远行的兴奋已经被连日的舟车劳顿冲淡,思及马上就要再见到多日未见的父皇,盛芃芃又是心头一紧。
“三皇姐一路辛苦了。”官驿门口,盛阑已候在那里,语气带着惯常的熟稔,“比预计早了半日,看来沧州的路没耽搁。”
“自然没耽搁的。”盛芃芃颔首,“四皇弟,有什么话我们进去说。”
进了内院正厅,屏退左右。
盛阑的眼神几次扫过盛芃芃身上。
他们见面次数不多,除了云来落成那一日,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面对面地说话。
盛芃芃从随身的锦盒里取出三本账册,“崔明志的家底都在这儿了,除了扣下的冬衣,还有三百匹金线蜀锦,账面上写着运输损耗,实则全运去了青屿寨,跟突厥人换了战马。”
盛阑收起心头的一丝惊异,他翻着账册,目光在“青屿寨”三个字上停住。
盛闻并未有意封锁消息,故而盛阑知道传说中已经死了的平阳公主姚谅如今就镇守在那里。
那里鱼龙混杂,有海盗,有振远的遗部,还有三教九流来来往往的人,成了私通突厥的暗道也并不奇怪。
“卢相倒是会钻空子。”盛阑摇摇头。
他从室内的柜子里取出个铜匣,打开来,里面是十二根裹着油布的炮管零件,黄铜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子母炮的核心部件,火器营新铸的,比上次试射的那批射程更远,精度更高。”
“交到你手里了。”
盛芃芃抚过炮管上细密的膛线,“幽州守将来信说,右贤王最近在附近一带游弋,怕是想趁冬衣未到劫营。有这了这批炮,至少能让他们退避三舍。”
盛阑张了张嘴,想再叮嘱什么。
但也无需说什么了。盛阑心想,对方的气息变得平和而安宁,这种人是不会因为冲动而犯错误的。
盛阑忽然升起一丝挫败,即使是被迫修行,这么长时间他也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的心思不说盛闻,连盛芃芃都看得出来。
他如何能做到呢?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连自己命运的崎岖都无法忍受,如何能负起一个国家?
盛芃芃虽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走了神,便端起茶壶,给自己斟茶。
水流潺潺,唤回了盛阑飘走的思绪。
盛芃芃道:“京里来的影卫说,卢玉成在查你监军的账目,还让户部的人送来一批霉粮,明着是给幽州军,实则想栽赃你克扣军饷。”
“他当然巴不得我出事好拿捏。”盛阑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雾气漫过他的眉眼,“昨日我已递了折子,说突厥异动,请求暂代幽州节度使一职,皇兄准了。卢玉成以为我要在北境拥兵自重,定会放松警惕,正好让他把藏着的人都亮出来。”
盛阑找出盛闻的回信递给盛芃芃,上面是太子的亲笔,“北疆诸势盘根错节,需以险招破局,可借清君侧之名南下,引蛇出洞。”
盛芃芃反复念了几遍,不可置信地道:“太子哥哥是想让你…?”
“不然怎么钓出藏在暗处的鱼?”盛阑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烧掉,“卢玉成定然还有私兵,又有盐运使,崔明志给他输送粮草,还有简元德旧部在暗中联络突厥。”
“这些人平日里藏得比老鼠还深,不扔块肥肉,他们怎会露头?”
他将语气放轻了些,“你带兵北上吧,务必护好漠北的弟兄。我会在涿州发起叛乱,动静越大,卢玉成越会觉得我急着夺权,定会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
“到时候太子在京中收网,咱们南北夹击,正好一锅端。”
“只是你…”盛芃芃欲言又止。
不管前因后果为何,只要盛阑动了手就是实打实的谋逆,一旦开战,盛阑就自动从这场夺嫡之争中出局了。
不是她瞧不起盛阑,如今手握能调动全国兵马的兵符在手,又有训练精良的火铳手,再加上被盛闻犁过一遍,近三分之一都是他提拔上来的年轻官员。
再说她现在就要北上解救皇帝,盛阑想靠谋反坐上皇位,大概比青天白日被雷劈死的概率还小。
“岭南的荔枝似乎很好吃。”他看向盛芃芃,不容置疑地道,“…你累了,去休息吧。”
盛芃芃抬眼看向他,盛阑看似随意的岔开,眼中却是将千钧重负独自揽下的决绝。
“岭南荔枝确是好物。”盛芃芃缓缓起身,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只是不耐久存,需快马加鞭才行。”
岭南廖氏,如今正在青屿寨协助平阳公主姚谅,又与盛阑的外租大理寺卿廖建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确实是一条出路。
盛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若事有不逮,远走岭南亦是生路,不必念北境的烂摊子。
若是你决定要走,快马加鞭,不要回头。
盛芃芃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了步子,她淡淡道,“前些日子在火器营试炮时,你说炮弹出膛时的后坐力太大,像压在肩上的担子。”
“那时你说,怕自己扛不住。”
盛阑抬眸,望向她映着廊外暮色的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劝慰,只有一种平静的笃定。
“现在这担子,你已经扛得很稳了。”
说完,她推门而出。裙角被风掀起一角,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你也是。”
正厅里只剩盛阑一人。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他低头看着案上那半杯冷茶,喉间发紧。
扛得稳?
他不过是没得选。
这些世家大族在朝中盘根错节,盐运、粮草、私兵,甚至勾连突厥,若不把自己当成饵抛出去,这些毒瘤只会越长越深,最终拖垮整个北境。
盛闻要他引蛇出洞,他便做这颗最扎眼的饵。
哪怕事后要背负谋逆的污名。
何况,这确有其事。自父皇御驾亲征,盛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接到明里暗里地邀请,他并未回绝,也没有答应。
窗外的风声更烈了,像是有无数马蹄正踏在远处的荒原上。盛阑起身,将那铜匣仔细锁好,又取出一张北疆舆图,在案上铺开。
手指划过涿州的位置,那里是南下的咽喉,也是他计划的起点。
“右贤王…卢玉成…”他低声念着,指尖在图上重重一点,“那就来吧。”
烛火终于稳住了,在他眼底映出一点亮。那点亮里,没有了方才的挫败,只剩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明。
他或许还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至少能做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廊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盛阑吹灭烛火,转身进了内室。
再者。
他也想和盛闻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酣畅淋漓地对弈一次。
而此刻,盛芃芃的房间里,一盏孤灯还未灭。
她正对着一张漠北地形图,在上面圈出几处隘口,旁边放着一封刚写好的信,收信人是平阳公主姚谅。
盛芃芃将信折好,塞进竹筒,借着关窗放在窗沿上。
窗外很快掠过一道黑影,取走了竹筒。
她站在走到窗边,幽州的夜空只点缀着几颗疏星,远处的军营方向隐约传来人声。
次日清晨,盛芃芃的车队驶出幽州城北门。十二辆马车都罩着青布,看着像运送粮草,实则每辆车里的粮草中都暗藏着子母炮的零件。
盛阑站在城楼上相送,为首的那辆马车里,盛芃芃掀起车帘,朝他挥了挥手。
他亦抬手晃了晃,算作回应。
三日后。
涿州城笼罩在一片绵密的秋雨中。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将城墙根下蜷缩的流民浇得瑟瑟发抖。
守城的士兵抱着枪杆缩在箭楼里打盹,谁也没留意,城郊的密林里何时钻出了一列黑衣劲旅。
一声尖锐的号角刺破雨幕。
涿州南门的守军猛地惊醒,抬头便见城外骤然竖起十数面正黄色大旗,旗面在风雨中猎猎作响,正中绣着的“清君侧,诛奸佞”八个猩红的大字,被雨水浇透了,红得人眼生疼。
正黄是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皇女们可使用的颜色,如今在北疆地界的皇子,就只有——
“是…是羽林卫的旗号!”有老兵认出旗号,声音都在发颤,“那不是四皇子的亲卫吗?他们怎么敢——?!”
话音未落,城门已被撞开。三千羽林卫踏着积水列阵而入,盔甲上的雨水汇成细流,脚步声整齐划一,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领头的少年一身墨色锦袍,外罩轻便铠甲,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正是盛阑。
盛阑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雨声和士兵的惊惶。他并未理会匆忙赶来跪地求饶的粮官,径直走向城西那座传说中囤积着万石粮草的仓库。
“本皇子奉监军令,接管涿州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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