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辞暮

　　何昼无只有在他兄长面前才像个正常的七八岁孩童，乖的像条小狗。

　　司命早已在烟雨湖畔等候了，何夜尽向他招了招手，略带些歉意：“浮生兄，让你久等了。”

　　他倒是没有迟到，甚至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了一些，只是没料到浮生比他来的更早，因此略有些歉然。

　　“无妨。”

　　司命提起手中的垂竿，淡淡地笑着，却在瞄到何昼无时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这缕不快一闪而过，但依然没逃过拂晓和向晚的眼睛。

　　“他二人还是初次见面，司命星君怎的看起来像是......对他毫无好感的模样？”

　　拂晓横坐在树杈上，颇有疑虑地摸了摸下巴。

　　“许是司命敏锐，早在这时便已察觉到了何昼无的顽劣性子，只是碍于何夜尽在场，他不便说什么。”向晚眯着眼睛看着下面的景象。

　　司命果然没有说什么，而何昼无也对兄长这个新结交的好友无感，那两人都是极有耐性的，打窝后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两人偶尔低声笑说两句，也都是些何昼无听不懂的文言诗赋。

　　他坐在地上像是身上起了疹子一样抓耳挠腮，左顾右盼，坐立不安。

　　拂晓挑挑眉毛，就他这种人，能在地上安安分分坐个一小时已经破纪录了，不必在意勉强。

　　何夜尽也是这样想的，他早已注意到了弟弟的小动作，实在碍眼，只得叹了口气挥挥手：“去，玩去吧。”

　　何昼无像匹解了鞍的马，立刻撒腿跑走了。

　　向晚跟拂晓交换了个眼神，也不动声色地追了上去。

　　何昼无既已离开，那么司命有话也可以明说了吧。

　　直到两人鱼篓里皆已丰收，司命才开口道：“令弟似乎颇为桀骜。”

　　这种表达听起来倒不刺耳，何夜尽无奈道：“浮生兄也从街坊邻居那里听说了不少昼无的事情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何夜尽低声道：“他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也会感受到太阳的温暖，鲜花的芬芳，他会将不小心跃上来的鱼儿推回水中，会偷偷留一点骨头留给阿黄......可，现在为什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继续下去的话，只怕他日后会成为为祸一方的祸害也未可知。”

　　“他不听我们管教，我也......只能由着他去，”何夜尽仰头望望天，似是喃喃自语：“我也不求他将来娶妻生子，只要他日后不杀人不放火，安安分分的，我也就知足了。”

　　司命却奇异般地不再说话了，他正了正身子，阖目休憩。

　　下面的两人仿佛各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拂晓扶着树枝，细细思忖。

　　何昼无是将来的鬼王，鬼王出世，难保司命星君察觉不到，他应当是隐隐有了些预感，却苦于不得干涉人间事，只好明里暗里提点几句，但何夜尽很显然听不出其中的缘由，他也只得作罢。

　　拂晓忽然有点想笑，天廷众神都说司命星君一向不徇私情，执法不阿，但明明，司命星君在几千年前，也是个心善的神仙嘛。

　　不仅仅是因为何昼无，还有度潇湘。

　　拂晓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树干，咬住下唇。

　　她愈发迫切地想知道这些事情了。

　　为什么离开了父母，离开了月城；为什么丧失了为人的记忆，为什么会被司命星君带上天廷......为什么司命星君不曾将真相告诉她。

　　司命星君说过，等她回到了现世，就将一切都告诉她。

　　等拿到了那只泥娃娃，拂晓握紧拳头，她一定要尽快回去。

　　不知晚晚跟着何昼无去了哪里......

　　不过她并不担心，晚晚心中有数。

　　正想着，见西边传来动静，是何昼无回来了。

　　向晚来到拂晓身边，笑了笑。

　　“不过是些拈花惹草的小动作，没什么的。”

　　何昼无用衣摆兜了七八个鸟蛋，身上脸上沾满了灰泥，何夜尽瞪大双眼看着他连连叹气。

　　哥，你说鱼能不能吃鸟蛋啊。”何昼无嬉皮笑脸地在额头上磕开一颗鸟蛋，把蛋黄丢进河里。

　　何夜尽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

　　何昼无在两人的鱼篓旁边溜达，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在心里查数。

　　哥哥的的鱼怎么比这个浮生少两条......何昼无瘪瘪嘴，眼珠子一转，用身体挡住司命的鱼篓，表面上一副好奇的神态盯住司命，手却飞快地从鱼篓里捏住一条草鱼，想要扔进何夜尽的鱼篓。

　　“你在做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司命捏住他的手腕，一双如墨般的眸子似乎能看透人心。

　　被抓个正着，何昼无也不心虚，他随口编了个借口:“想拿出来玩玩罢了，你真小气。”

　　只是他是何时抓住自己的，何昼无暗暗吃惊，他竟一点都没发现。

　　不知他信了没有，一向不计后果的何昼无面对他心里竟有些没底，不过看兄长的反应，反正他是信了。

　　“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

　　何夜尽把钓竿一扔，提着何昼无的耳朵，一抛文人的儒雅，怒吼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何昼无是无所谓这些的，在他的观念里，只要自己高兴乐意就是对的，反之，那才是错误的。

　　如此大逆不道的观念存在久了，错的也就成对的了。

　　何昼无偷东西，何夜尽不是不知道，他也打过、骂过、罚过，最终都无济于事，他该偷还是偷，只是何夜尽想不到，这一次，他居然偷到了自己家。

　　他狠狠地踢了何昼无屁股一脚，手一指：“去！在树下倒立，我不说你不许起来！”

　　这棵树正是拂晓和向晚蹲的那一颗，拂晓立刻聚精会神地仔细打量着一脸忿忿不平的何昼无。

　　大概今天这件事，是昼无鬼王仇恨的开端吧。

　　“这熊孩子也就不跟我顶嘴这一点说得过去了......”

　　何夜尽重新拾起钓竿，口中咕哝着，“浮生兄，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管好弟弟，你千万见谅。”

　　“无妨。”

　　司命微微摇了摇头，气定神闲，“继续垂钓吧。”

　　在拂晓这个角度，她能很清晰地看到何昼无仇视的目光以及......阴毒的表情。

　　这么小的孩子眼里，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情绪。

　　她蹙眉望向向晚，后者像读懂了她的意思，却耸耸间，小声笑道：“我小时候，可比他狠多了。”

　　“你小时候还有我心疼呢。”拂晓点点他的鼻尖，温和地说。

　　总之，何昼无和司命的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虽然是单方面的。

　　司命星君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老实说，拂晓从没见过司命星君把谁放在眼里过，就连重华都没有。

　　......除了她自己。

　　安逸的时光转瞬即逝，等到拂晓回过神来的时候，月城已经下起了第一场雪。

　　“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何夜尽笑盈盈地看向前来做客的乔桥，递上一杯热茶。

　　何母跟着何父去外地出诊了，何昼无更是不知道去哪里疯了，何宅只剩下何夜尽一个人。

　　“我瞧这雪也不大，估计不多时便会停了。”

　　乔桥解开斗篷，捧着茶盏，对何夜尽眨了眨眼：“待会儿陪我去赏赏腊梅可好？”

　　“好。”何夜尽温柔地笑笑。

　　细小的雪片略过拂晓眼睫，她咯咯笑起来，跑进屋里去拽向晚的袖子：“晚晚你瞧！下雪了！”

　　“是是是，今天降温，你当心些别冻着了。”

　　向晚为她裹上一件浅粉蝶穿花缎面披风，将她冰凉的手握进掌心，给予她源源不断的温暖。

　　“我以前特别害怕冬天，尤其害怕下雪，”拂晓望着漫天细碎的星屑，唇角微微勾起，“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我手上便会生满冻疮。”

　　“很痛，又麻又痒又痛。”

　　向晚感到她似乎是瑟缩了下，心仿佛也跟着她一起痛了。

　　在你守候在我身边之前，我还有一次被活活冻死过。”

　　拂晓靠在向晚身上，口中呼出白气。

　　后面的话她却不说了，晃神片刻，抱歉地对向晚笑笑：“怎么忽然说出以前的事了，真是扫兴。”

　　“我喜欢你告诉我有关你过往的故事，”向晚眸子垂下来，将她拥入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低声道：“这样会给我一种我从未缺席过你生命的假象。”

　　他的声音中包含了浓郁的难以言表的苦涩，拂晓忽然想到，他如此爱她，那么在她过去的一千多年里，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那个被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一次次地惨死，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感觉，究竟有多绝望？

　　拂晓不敢将自己代入他，她怕自己撑不住。

　　之于向晚，他其实并不在乎昼无拿走了自己的心脏，他的心早就死了，在过去的一千三百年里，随着拂晓一次次的死了。

　　只有当在十一中里真切地抱住她的那一瞬间，他才算是一个完整的、鲜活的生命。

　　那一瞬间，他的骨骼复苏，脉络生长，血肉盛放。

　　等他死了，他的魂魄会变成一滩烂泥，可烂泥中生出一朵美好的花，当她靠近时也会向她诉说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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