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弃子

　　近日来，赵俨收到了许多奏章。

　　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御史上奏的，证据确凿，快些的已经被革职查办，慢一些的仍在各方推诿扯皮。被弹劾查办的都是地方上的，官职大至州府路，小到县衙主簿，只要贪赃枉法，只要头戴官帽，就都不能放过。

　　其中，有笔数目简直惊骇，赵俨翻看册子，心底感慨，李安这知府当的，竟比他这个皇帝更加快活。然而他的案子不大好办，其中竟还牵扯到了底下的旭间县。

　　市舶司曾死了位监官，虽然案子已经了结，可如今李安提出复核，并声称杀死监官的另有其人，此人的名头对于整个朝野都不陌生。

　　“倒是有声响了，可惜不是什么好事。” 赵俨合上册子，一旁的赵宇也得知了这件案子，他不明白其中因果，也想不通望涯是如何开罪了这位知府，更不知道这同市舶司又有什么干系。

　　“奉岳府灾情严重，倘若此案周旋太久，恐会影响民生。不若派遣制勘官速速查办。” 赵宇道，往常这样的案子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各方相互推诿掣肘，拖到后来讲的已然不是公正，而是银钱和人脉了。

　　赵俨闻言，眼里添了几分笑意，他认为，赵宇将来会是一个好皇帝。

　　“传朕旨意，速下札子递奉南路提刑司，即设推勘院，彻查此案原委。涉案的旭间县主簿望涯，权停本职，对移拘管，听候审问。又，擢翰林学士林昭，充任此案制勘官，即日持敕令前往，与提刑司协同审理。务得实情，速奏朕知。”

　　——

　　“奉敕。彻查市舶司监官丁惟良死劾一案。旭间县主簿望涯，即刻权停本职，对移拘控，一应文书、印信、私簿，悉数封存检视。敢有隐匿、销毁、传递消息者，以同党论处！”

　　推勘院的人闯进院里时，望涯才从外头奔波回来，正坐在板凳上捧着碗喝稀粥，抬头看见这样的阵仗不免一怔，随后放下碗筷，一旁的唯安拦在她身前，仰着头厉声问:“什么人擅闯主簿后院！”

　　望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退后，接着朝来人拱手，对方很快说明来意，并出示了公文以及牌子，核对后，望涯只道:“可否容许我吃完这顿？”

　　说得倒像是断头饭了。

　　望涯走到衙门口时，外头已经围了些许百姓，都探头探脑地看着，有人胆子大些，猛然嚎上一嗓子:“望主簿，上哪里去？”

　　因为是锁闭，所以还算体面，甚至给她备了一匹品相不错的马，推勘院要她即刻到奉南路去，配合查清原委，再等制勘官协同审理，她翻身上马，笑答:“踏秋。”

　　此时，魏冰和叶春也各自接受就地审问，他们三人甚至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叶春起先十分慌乱，以为这样的阵仗是冲他来的，审着审着才发觉，案子的确是那个案子，被带走的却是望涯。

　　“简直是闹鬼！案发那段时日正是府衙下发文书，要收船税的日子，县衙里三天两头碰面参详此事，望主簿绝无可能奔波到船厂去杀一个什么监官，况且彼时她初来乍到，出了县衙就不知道怎么走了，如何在这么短的时辰里杀了人还赶回来做事？” 叶春说的是实话，同时也总算安心了，监官的尸首是李安处理的，大抵已经不会再被人找到了，没有尸首，就没有证据，甚至于监官到底死没死，都无法下定论。

　　并且显然，李安和通判千算万算，算得没日没夜，最终却是算错了人。

　　魏冰听闻来龙去脉后，同样把心咽进了肚子里。非但是他和叶春，就是外头的百姓也能作证，望涯那段时日一直在旭间县，不是在教训朱七，就是在街面上转悠。

　　“我想其中应该有些误会。” 魏冰直了直腰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魏县令还有什么想说的？”

　　“昨夜望主簿自军巡铺离开的路上遭遇了刺客，险些丧命，县衙即刻封城搜捕，然并无收获。望主簿自陈，刺客身着黑衣，手持一把弯刀，刀刀致命，我听起来觉得熟悉，像是上回自府衙到旭间途中遭遇过的山匪，如今细想，他们不像是山匪，倒像刺客，亦或者…死士。”

　　……

　　望涯再一次‘入狱’了，只是相对而言，这回要从容得多，甚至打理好被褥，两眼一闭，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后半夜，隔着湿冷的墙，她能听见若有似无的嘈杂，这样的声响在大理寺尤为常见，有人会在后半夜将犯人提出去，或审或用刑，总之在那儿，从白日到夜晚，没有一刻是消停的。

　　此地也是相同，有人来‘提’她了。

　　望涯起身理了理衣裳，跟在来人身后一路走着，弯弯绕绕的就到了正堂，她抬眼一看，座上的制勘官竟是林昭，她顿时福至心灵。

　　奉岳府以往经历天灾，无论大小，鲜有御史下查，此番赵俨却派蔡瑜这样的人南下，路上行踪诡秘，到期也推了又推，到了奉岳府，又雷厉风行地下查六县，势头强劲，显然是冲着李安来的。

　　林昭是皇亲国戚，是除太子以外最能昭示天子威严的人，赵俨派他南下审理此案，大抵不是为了替她这样不入流的官儿洗清冤屈，而是同样为了李安这只硕鼠。

　　捕一只李安，稳一方民心。

　　倘若她料想得不错，在奉岳府以外，也会有这般的‘捕鼠’行径，而她先前留给沈定西的话又添了几分准头，赵俨的野心正在一点点被印证。

　　此案并不复杂。

　　从船厂里一个监官凭空消失，到断风坡发现一具难以辨认的尸首，发现尸首后，府衙下达公文，要各县前来认尸，并修书市舶司，市舶司派了另一位监官前来辨认。

　　几方再三确认后，结案文书上写: 此尸无主，疑为草寇丧命于虎口，具结。

　　至于消失的监官，至今没有半点线索。

　　李安上书，指控望涯杀害监官，证据是一本册子，上头歪歪扭扭写着几个数字，李安言，这是监官手里账簿的数目，账簿随着监官销声匿迹，却忽然经望某之手出现在他的桌案上。

　　且这不是他头一回见过，先前有人曾用这些账目夜夜恐吓，叫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账簿在望涯手里，监官也一定在她手里！

　　“大人明鉴，下官从未见过这些账目，并且，李大人陈，这册子是下官亲手呈交的，可上头既无官印也无姓名，如何能够证明？” 望涯拱手，她是当着很多人的面交的册子，可当时李安并未接手，是转交了许多人才递到了他的桌案上，期间李安有大把时辰可以调包或篡改。

　　推勘院在林昭之前就已经取证，无论是县衙还是百姓，都有人为望涯证明，而李安自始至终却只能反反复复说出同样的话，他说在那场宴会上，许多人都见到望涯呈交了一本册子，其中有通判，有百里长宁，还有其他县令，甚至侍女和仆从都亲眼看见了。

　　可惜，一番取证后，并无一人为其作证。

　　倒是通判，抬了一箱又一箱的证物，且附上一份披肝沥胆的《求公正书》。在里头他哭自到任奉岳府通判那日起，就一直被李安威逼利诱，强迫着做了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草芥人命的勾当。李安只手摭天，让他叫天不应叫地无门，只能假意屈服，忍气吞声，苟活于世，终于，圣光昭昭，他得以揭发李安的恶行，还百姓一片青天了。

　　最后，他再哭，哭自己虽实属无奈，是被裹挟强迫，可实在窝囊胆小，才使李安这样的人猖狂了许多年，所以他也有罪，请求戴罪立功，请求贬官，请求朝廷给奉岳府一位真正‘公正’的知府。

　　林昭攥了攥衣袖，他同望涯许久未见，如今一见，她又比原来要更好了。至于哪儿更好，他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他想，如果赵俨见了，也一定会这样认为。

　　得益于推勘院，案子的审理很快结束。

　　天边已经泛白，新的日头升起来了。

　　“你添了个耳环。” 林昭留意到了，仅有一只，想来不是为了装饰。

　　望涯点头:“入乡随俗。” 她停下脚步，抬眼打量眼前的人，忽然笑道:“大虫兄近来伙食不错呀，圆润了些。” 头一回见到林昭时，望涯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此人活不过今年。

　　彼时的林昭眼底乌青，面无血色，像是快死了。现在不同，像活人，大抵还能活上很久。

　　“是。” 林昭轻笑，转头看向天边:“天亮了。” 话说出口，他觉得自己当真是世间最无趣的人，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到嘴边却只吐出来三个毫不相干的字。

　　好在望涯并没有听进去，她问:“李安的案子何时能结束，他何时卸任，能否派个好些的知府，御史都去了哪些地方？”

　　林昭一怔，随后答:“我想很快的。如今朝廷里有许多贤才，能担大任的也有，奉岳府是要岸，圣上很看重。至于御史，自北向南，从东到西，都会走一遍，奉岳府不是头一个，李安也不是。”

　　望涯袖手，心情舒畅。无论赵俨有什么打算，朝廷里有什么风波，她都管不着了，只要除掉李安，她就能安稳地卖鱼干了。

　　“莫大人身体可还康健？” 她继续朝门外走，不过一旁的林昭步履比王八还慢。

　　“还不错，前些日子听闻我要给你写信，还托我在信中留几句话。”

　　“信？”

　　林昭点头:“原本是要写信的，可措辞许久，也没写出像样的来。”

　　“措什么辞，我已不审你的稿了。” 望涯看见门外有一匹骏马，于是脚下生风，翻身上马。

　　林昭还想再说些什么，望涯已经摆摆手，她道:“保重。” 初升的旭日照在她身上，温暖又明亮。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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