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晨起时分，大营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几个烧火做饭的小兵聚在锅架前，炯炯有神地私语着。见此，领头的伙夫拎着舀粥用的巨勺，站在伙房外，大声地呵斥了起来。
　　“都干什么呢？赶紧放饭！今日拔营，小心耽搁了时辰，唐将军砍你们的脑袋！”那伙夫骂道。
　　小兵一哄而散，伙夫却把他们方才窃窃低语的话听了个从头到尾。
　　他们说，东海变天了。

　　“崇令，崇令？”唐叔丞轻声叫道。
　　原奉正对着沙盘出神，听到唐叔丞的话，他恍然初醒：“怎么了？”
　　“我给你的药用完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唐叔丞皱眉。
　　原奉头脑发昏，心神不宁：“今日东边依旧没有消息吗？”
　　唐叔丞一顿，摇了摇头。

　　一周前，骁虎前哨收到了苍狼将军邹玄战死的白标信，朝廷当即发兵，要收回东海兵权。谁知苍狼军中假传李司南亡故的消息，引得朝廷亲兵深入，一纵大军被苍狼副将尽数拿下。
　　这封密函传到骁虎，听得原奉是心惊肉跳。
　　苍狼军的阵脚还算稳，那就是说，李司南并未亡故。可无风不起浪，穆王都已葬身波涛之中了，媞北长公主又身在何处呢？
　　远在巫兰河谷外的原奉为此心急如焚。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唐叔丞道，“穆王死了，弥丘人乱成一片，主战派要打海州，谁知被苍狼水师追着赶回了塘侓。邹玄不在，苍狼军非但没乱，反而还有还击的余力，这正是说明，李司南还在。并且，她不仅在，她还能服众。”
　　原奉按了按额头，眼前阵阵发昏，他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但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听说南边最近安定了下来，新帝有意扶持孟黎重整灵雀，用不了多久，南疆上下就会是铁板一块了。”唐叔丞缓缓道，“崇令，你觉得，朝廷为什么会在此时平定南疆呢？”
　　原奉心不在焉道：“不清楚。”
　　“自然是有人撺掇，”唐叔丞舒了口气，“几个月前，邹玄曾入宫面见新帝，他离开后不到一周，宰执蒋守承便调遣京畿大营，南下平乱。要知道，上次南下平乱时，弥丘人可是差点攻入京梁了。这次，朝廷能出此决断，必定有人撺掇，至于那人是谁，崇令，你不妨猜猜。”
　　原奉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媞北？”
　　“没错，邹玄若真是穆王联姻媞北长公主的中间人，他又怎会战死海崖，被苍狼军抬回大营，风光下葬？这其中必定有媞北长公主的谋划，媞北长公主要南疆做什么？难不成那小孟将军是她的人？”唐叔丞旁敲侧击道。
　　这下，轮到原奉真的不知道了，当年李司南在京梁结交了谁、认识了谁，他一概不清楚，那都是原家阿姐原怀宁的事。现在原怀宁不在了，原奉自然也没机会知道了。
　　“南边太平了，朝廷就有余力继续从阿芙萝贸易中摘取巨额利润，朝廷有钱了，崇令，咱们这种叛军余党可还有活路？”唐叔丞反问，“就算小孟将军不是媞北长公主的人，公主能做出这般决断，也定是因为能从中扼利。”
　　原奉皱眉：“任远，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唐叔丞呵呵一笑，从案牍下抽出了一封家书：“这是今早，我姑母从西州府寄来的。”
　　原奉一滞，缓缓接过唐家家书：“写了什么？”
　　“顺王妃顺利产子，而且……”唐叔丞不疾不徐道，“而且天隆帝将此子立为储君，昭告天下。”
　　原奉手一抖，家书落地。
　　他知道，这半年多以来，有无数大军追随着李司南，是因为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们坚信，媞北长公主一定能拥立正统，迎回储君。
　　可如今，“疯王”在骁虎的拥戴下自立为帝，并手握大俞唯一的后人，就算是李司南再骁勇善战，也抵不过礼法纲常。
　　“崇令，媞北长公主对你有情，世人皆知，所以……”
　　“所以你想说什么？”原奉打断了唐叔丞的虚以委蛇。
　　唐叔丞温和一笑：“方才你我也说了，小孟将军不日便会重整灵雀，到那时，曾拉过她一把的媞北长公主将手握三境大军，京梁自然就成了她的囊中物。可是，公主殿下没有皇储。崇令，待等你我为旁勒阿雅氏西征回营后，草原铁骑将为我唐家所用，将天隆帝推为大俞唯一的皇帝。到时候，难道你真要站在媞北的对立面，与她兵戎相见吗？”
　　原奉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容：“任远，你觉得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唐叔丞沉下了脸：“崇令，只要你想，你自然能活着见到媞北长公主，但你若是不想……”
　　“我已没脸见她，更没脸见我北境百姓，所以我不想。”原奉毫不犹豫地回道，“让你的姑母打消她原本的念头吧，我不会去劝服媞北，媞北也不会因我身陷囹圄就止步于此。”
　　“真的吗？”唐叔丞眼神闪烁，“连神仙都会为自己堕入凡尘的夫婿嘶鸣，更何况一个凡人呢？”
　　原奉笑得坦然：“任远兄，你是不是忘了，我并不是媞北长公主的夫婿？”
　　唐叔丞的脸色难看至极，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却被突然闯入帐中的传令兵给打断了。
　　“是有战报吗？”唐叔丞问道。
　　那传令小兵气喘吁吁：“将军，不好了，巫兰河谷中忽地斜出一路纵队，奇袭陈副将麾下的三千骑兵。如今骑兵被那一路纵队绕入河谷，已不见了踪影！”
　　“什么？”唐叔丞当即拍案而起。

　　这日一早，蛰伏于巫兰河谷中的柘木儿氏余部借着晨雾，偷袭了骁虎例常出营巡逻的骑兵卫队，并摆下长阵，将其绕至河谷腹地。
　　唐叔丞当即派兵反击，可惜不光没有找到柘木儿氏余众的影子，就连陈副将和他的三千骑兵也没有找到。
　　搜寻了一天一夜无果后，唐叔丞决定主动出击，先打下河谷南侧的第一座要塞，再往前奔袭，力图三日之内杀进柘木儿氏的老巢巴尔耶兰部。
　　可惜这第一战就让唐叔丞折了一条坚韧的臂膀，他的饮沙关守备亲兵被一夫当关的要塞城防悉数拿下，只留了三十二个人回营带话。
　　正当唐叔丞一筹莫展又悲愤至极时，原奉提出，他愿意领兵出战。

　　原奉在黑甲外罩了一条粗糙的黑布短衫，遮住了他那缺了角的鹰首肩甲。
　　常年的征战让那一身长鹰黑甲斑驳得像是老将才有的旧甲，其中有无数刀枪剑戟留下的痕迹，仿佛在昭示着主人的赫赫战功。只可惜，这身旧甲的主人是个“降臣”。
　　想到这，唐叔丞唏嘘不已。
　　“千万不要有去无回。”他在临行前嘱咐原奉道。
　　原奉已挎着鹰隼断剑上马，他听到这话，不由一笑：“任远兄，你是怕你们唐家没了来日与媞北长公主谈判的筹码，还是怕我被柘木儿氏俘虏，再做降臣？”
　　唐叔丞表情沉郁：“我是怕你死在巫兰河谷，永远都不能魂归故里。”
　　原奉神色微变，但又很快笑出了声：“放心吧。”
　　说完，他打马上前，一抽长鞭，就这么带着数千精兵奔向了巫兰河谷。

　　首战告捷的战报是在这日深夜被送回大营的，唐叔丞接到原奉的亲笔信，长出了一口气，他对自己身边的人说，长鹰将军到底还是长鹰将军。
　　可谁知捷报没传两封，前线突然没了消息。唐叔丞不敢令斥候过于深入，只得接连放出烟火哨，但前前后后放了一周，依旧没有收到回信。
　　这下，唐叔丞急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除了首战告捷的战报外，余下所有送到他手中的密函都是假的，此时的原奉早已孤身一人进了巴尔耶兰部，见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莫干立王子以及那位曾出访广宁的鞑克使臣、柘木儿氏大祭司阿依木。

　　“将军，这真的可行吗？”蔡昇攥着马绳，紧张道，“且不论唐将军会不会相信，单论将军您自己跑到柘木儿氏帐下就危险得很，万一过了几日，那帮人给属下送回一颗人头怎么办？万一属下带着那帮金甲军士，他们不服属下怎么办？万一将军您回来了，这事……”
　　“哪有那么多万一？”原奉不耐烦道，“在这里优柔寡断，难道你是不想拿回广宁，不想收回北境了？”
　　“想！”蔡昇不假思索地答道，可他又怕极了，“但真的要铤而走险吗？”
　　“不铤而走险，难道我要一辈子跟着图日西，受他的折磨吗？”原奉叹了口气，“乌赤金不是朋友，但眼下，他也不是敌人。”
　　“将军，属下不相信柘木儿氏！”蔡昇叫道。
　　原奉笑了笑：“祈阳，我也不相信。在这里，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你也要记住，不能相信任何人，知道吗？”
　　蔡昇垂着头，眼眶微红。他默默地把马绳交到了原奉的手中，本想要像那帮酸儒书生一般说一句“保重”，可话到嘴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
　　“带着大军往北走，那里会有柘木儿氏麾下的散兵游勇，人数不多，但却足以迷惑部众，你不能恋战，清楚吗？”原奉在马上交代道。
　　蔡昇点头，心不甘情不愿跟了两步：“将军，咱们真的能回到北境吗？”
　　原奉望向了远处河谷中那连绵起伏的山巅，他轻声道：“或许吧，但谁又能知道呢？”
　　河谷的夜月朗星疏，阵阵晚风掠过草岸，拂动无数莫英摇曳成影。

　　孤身离开大军后，原奉又在路上疾行了三天，终于绕出了层层叠叠的要塞山关。河谷中渐渐有了人迹，再往里，便能看到一些坐落于山间的小村落。
　　从前柘木儿氏很少像鞑克人的其他部族一般称自己是“草原之子”，这正是因为他们并非来自草原。柘木儿氏世代深耕于河谷中，这条塞上长河才是滋养着柘木儿氏部族生生不息的母亲。
　　原奉在河边饮马，他知道，这河同样发源于万山之祖脚下。
　　“你是要去巴尔耶兰部？”正在此时，有一鞑克女人在原奉身后问道。
　　原奉回头，有些诧异地看向了那鞑克女人。
　　“往前翻过那座山涧，就是巴尔耶兰部的廓伦。”女人说道。
　　“廓伦？”原奉不太能听懂这偏门方言。
　　“廓伦，”那女人又用鞑克官话说了一遍，“巴尔耶兰部的扎兰所在之所。”
　　“巴尔耶兰部的扎兰？”原奉一挑眉，“莫干立王子？”
　　那女人虔诚地抚胸颔首道：“正是。”
　　“多谢，”原奉紧了紧马缰，“你怎么会鞑克官话？”
　　女人不答，只握住了胸前的神女挂饰，她喃喃自语了起来，表情神圣而庄重。
　　在那女人的言语间，原奉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字“神女派来的救世者”。
　　日头已经偏西，原奉再次上马，顺着那女人指引的方向奔去。行至巴尔耶兰部的廓伦宫外时，已是凌晨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廓伦宫灯火通明，柘木儿王的大王子莫干立带着大祭司阿依木等候在宫门下，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了原奉会在此刻到来一般。
　　“原将军，许久不见。”阿依木还是当年那个文质彬彬、笑语盈盈的模样，他一手拿着一把花纹繁琐的短匕，一手托着石盏。
　　原奉不答，从袖中抽出了乌赤金托他送来的那封信。
　　“将军，把手给我。”阿依木并不接信。
　　原奉皱起了眉：“做什么？”
　　阿依木笑而不答，他把石盏交到了侍从手中，自己则上前，捏住了原奉的手腕。他用那柄花纹繁琐的匕首划开了原奉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滑落石盏中。
　　“王子，王子，快看！”不等阿依木开口，那侍从便先激动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莫干立看到石盏，顿时涕泪涟涟。
　　原奉的后背登时冒出了一层冷汗，他跻身上前，一把夺过石盏。
　　只见石盏中放着一朵艳丽妖冶的花，那花瓣是惊人的殷红，一如原奉洒在上面的鲜血。
　　“神女，您要我们找的人，我们找到了。”阿依木虔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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