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寻心

　　她们可以没有夫，甚至可以没有父，而只是有君。
　　他当然明白，在现有的环境中，如果一个人能够抛弃父，抛弃夫，那她抛弃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倘若，君不止是君，或者就不是君，而是神呢？

　　修道者应该是怎样的，有没有可能过上一种不同于世俗界的生活，形成与世俗中不同的道德伦理，在这稀薄的传承中，总有人进行过不同的尝试，而结果无一例外失败。

　　至于修道者是否可以越过家，完全忠于国，忠于皇帝，无父而有君……其实影卫里多的是这样的孤儿，但细究起来，影卫这个组织就是家，首领就是父，或者君也可以是父，皇帝在太子府影卫首领上花的时间并不比他亲生的子女更少。

　　在他不能够成为神的时候，他也许只能从感情和精神上，让父与君集于他一身，从功能上取代夫。
　　其实他又能感觉到，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渴望着一种控制，而现有的一切结构并不能让他有足够的掌控感。
　　如果可以，他希望消灭一切中间的存在，与一切的人建立直接的联系。

　　于是他又想起那些关于神朝的所谓“隐秘典籍”。
　　说是典籍，但也许称其为上古传说更合适，它们都被放在司天监而非翰林院。

　　书中种种，不仅是语焉不详，更是前后冲突，错漏百出，很像是后人编纂，但其中一些东西又似乎能够得到验证。

　　其中关于上古神皇的部分，明确指出神皇在神朝后期曾经达到过这样的境界，一个新生儿一出生，就沐浴在神的光芒下，他自然能够学会一切理解一切，他会知道自己是生在神朝，是神皇的子民，他能够降生全仰仗于神皇的恩赐与保佑；他的母亲按照神皇的指示对他们的成长进行帮助，他能够自然而然地茁壮成长，成为神朝中最拥护神皇的子民。

　　皇帝年幼时看到这个故事，只莫名觉得极为可怖；后来登基再看，觉得无怪于神朝会灭亡；可现在看时，又回想，若不是突如其来的灵气枯竭，神皇的一切会否延续？

　　上古之仙，寿命极长，上古之神，不死不灭，倘若如此，那神皇的统治将是永恒，而不用如他们世俗王朝的皇帝一般，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家族土地兼并，为了家族之生生不息而弃国之利益于不顾，透过历史看着那些末代皇帝们于痛苦中葬送整个王朝……

　　无论如何，显而易见的是，他不是神，王宜春也只是一个例外，那只是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生命即将走向终结，只想最后抓住些什么的极端状态；
　　而灵玉有自己的父亲，有曲阳侯府这个家，也许朝廷的官位能替代丈夫的作用，她还有大好的未来，生命力会让她更加追逐那些鲜活的东西，而不是死心塌地地拜倒在神像之下。

　　之所以他会对她们有所期待，是看到了她们的某一种可能，因为无论女修有如何强大的实力，甚至可以完全活得像男修，成为一家之主，但她们却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这导致若是没有血缘后代，她们反而更容易抛弃家，不会像男修们那样，为了家族的繁荣和后代的繁衍而挖空心思地从世俗界获取好处。

　　所以他也乐见得灵玉与曲阳侯夫妻间的各种龃龉，见得她与兄弟姐妹间因为少亲近而疏远，也能够接受她不会有丈夫，不会有牵挂的家。
　　影卫这个从神朝遗留下来的特别存在，让一切离经叛道的尝试都不容易失控。

　　深夜，太子的寝房中，太子妃正躺在他怀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耳语道：
　　“殿下，你有没有觉得，影卫很可怕……
　　“他们有着那样强的力量，却少有亲人好友，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要的是什么？又如何保证他们的忠诚？”

　　她说这话时，语气神态都是轻松的，也许只是想到了，就问了。
　　太子在黑夜里看不见，感觉到她的漫不经意，却是一下子紧张起来。
　　但他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耳语回应：
　　“这是隐秘。”

　　柳世卿知道自己还没有成为真正的影卫。
　　在这个地方越久，她就越是疑惑，影卫中似乎也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

　　这不以是否已经成为真正的修道者而划分，而是有一种极为特别的、让她捉摸不透的东西。

　　她曾以为那是一种长年累月被深沉的黑暗浸透后的气质，但她又能在一些很年轻的修道者中看到那种东西。

　　有人猜测，那种东西和灵气有关。
　　有人是天生的影卫。
　　她不信这种说法，因为太子府的影卫首领也说过，她是极好的苗子，很是认可她的潜力，她极有机会去溪丘，成为真正的修士。
　　她相信那一定有什么更深的隐秘。

　　之前的她从来都不着急，也不会过分担忧什么，然而随着灵玉的离开，她无形中产生了莫大的压力。
　　她忽然发现，她孤身一人在这修道者的世界，无依无靠。

　　因为完全不同的作息，她和侯府中人的联系越来越弱，已经有很多人在问，曲阳侯府收的那个义女，是不是已经死了；而在影卫之中，更是每个人都保守着自己秘密，与周围人有着强烈的隔膜，好像每个人都一样的孤身一身，一样的无依无靠。

　　迎着迷离的晨光，她从自己的书房中翻出了一本《荆国故事》。
　　这是她从影卫里获得的一本，里面的故事和市面上流通的不同。
　　其中有一个故事，让她感到了一种无比熟悉又违和的感觉。

　　故事里有一个名叫“光”的女子，她是一个“生而知之”者，一出生就什么都知道，而且天生具备卜卦之能，可以通晓一个人的过去与未来；
　　她预测自己的父亲必然早亡，自己的母亲将会沦为奴隶，而她自己，将一生荣华富贵；
　　果不其然，在荆国灭亡后，她的父亲在战场上被杀死，她的母亲被充作官奴，而她自己，则成为了充入神皇后宫中的一员，并且享尽荣宠。

　　这个故事下有人批注，这“光”应当就是荆国公主，这个故事讲的就是神朝覆灭荆国时，这位公主出卖了自己的国家并且成为神皇妃子的故事。
　　但这一段批注本身又带了一段批注，根据记载，这位荆国公主“光”是非常爱国且性情刚烈的女子，她在城破后就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自尽而死，公主叛国之言纯属后人为戏说而杜撰，至于本文故事，荆国灭亡后确实有大量贵族女子充入宫室，有被宠幸的也不足为奇。
　　……

　　“我的伤已经好了。”
　　灵玉好不容易找到时间走进中军营帐，对整日忙碌的定远侯说道。

　　他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来处理军中的大小事务，同时还要接收各种作战相关的信息，作出判断，在既有的战略中不断调整各种计划和细节，与各路将军们不断商议，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和灵玉说话。
　　他甚至于完全不关心灵玉在军中的状况。

　　“而且我看见他们了，那群玄甲卫士……他们身上的鳞甲是灵兽蜕下来的皮！”
　　灵玉隔着很远去看，并不能看清楚，但她能有那种很清晰的灵觉。

　　她此时双手按在桌上，看着这位舅父，有些不满道。
　　随即——
　　“砰！”
　　整张桌子都碎裂开来，变成一段段一片片的木头，以及空气中的齑粉。

　　灵玉顿时尴尬无比：
　　“我……我忘了控制。”
　　二次淬体让她的身体又一次得到加强，她又要开始重新适应自己的身体，对于力量的掌控又一次变弱。

　　“等再过一旬，你也应当适应，能发挥正常实力，我便让你过去。到时候肯定有考验，能不能过就看你自己。”

　　灵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帅帐，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时，却意外收到了从京城的来信，还是好几封。

　　其中，一封从家里寄来的，多是一些问她安好的话，说家里一切安好；
　　一封是顾清朗寄来的，他说明年科举打算提前下场试一试，也希望她到时候已经平安而归；
　　还有一封是来自柳姐姐的，上面写的是让她一定要有警惕之心，不能仗着自己实力强悍就任何事都实力碾压，那一定会有阴沟翻船的时候；
　　最后一封信，来自一个并不怎么熟悉的人，上一届春闱的榜眼卢瑜，也是现在的翰林院编修，他讲了一些他了解到的，过去的一些修道者究竟如何入朝为官，如何与其他官员相处，如何尝试融入，又如何避免不了地产生冲突，他似乎总是对此很感兴趣。

　　翰林院离司天监很近，但在司天监监正眼里，这不是卢瑜一个翰林院编修经常往司天监跑的理由。

　　你这么喜欢司天监，为什么不去和陛下说，让他调你来这里，我们不会嫌弃一位榜眼，就算你不是修道者。
　　毕竟司天监多数官员和吏员也并不是修道者。
　　修道者是比进士更为稀缺的存在，虽然他们在朝堂上更加窘迫。

　　他其实极为惊叹于这个卢瑜的敏锐意识，只是短短两年，就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发现了那许许多多与修道界相关的隐秘。
　　听说这位编修的本职干得也很漂亮，无论未来是各种情形，这种人想必都能有很不错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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