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青天几圆缺

　　初秋的晨光穿过碧纱，暖暖地照在林轻的脸上，她动了动眼睫，驱散几分惺忪，手指触摸到身上压着的鹅黄软被。
　　待林轻能够完全看清时，两张熟睡的小脸映入她的眼帘。

　　轻轻走近的脚步声令林轻侧过了脸。
　　“身子可觉得还好？”来人是龙二，她换下了昨日的素袍，此时衣着依然简朴，仪态端庄，一双慈目让林轻倍感亲切。
　　“二、二姨母……”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昨夜，林轻打心底感激龙二，于是她随龙彦北，并不唤龙二为二太太，唤姨母已示亲近。
　　龙二微笑颔首：“好孩子，知道你累坏了，小北一早便去了厨房，说要给你弄些合胃口的，你再歇会，她过会儿便来。”
　　说完便在榻边木椅坐下，与林轻一同看起两个睡着的女婴。

　　初来人世，虽只过了一夜，可两个小东西已不像刚出娘胎时那样皱巴，肤色也不是微青，而变成了桃肉般透粉，嘟嘟小嘴肉乎乎，胖胖小手伸到胸前，肘窝叠成了几道肉褶。
　　龙二虽未将孩子抱起，可看向孩子的眼神已如丝绸般柔软，眼中满是宠溺与慈爱，怎样也看不够。
　　看到林轻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龙二淡淡一笑，轻叹一声，语气温和道：“不瞒你说，昨日正厅之事，让我一度对龙家彻底寒心，一世又一世，一轮又一轮，无法挽回的昨日，错上加错的今朝，我已无法期待龙家的明日会如何。可当我看到你用自己半条命换来这两个新生，听到孩子的声声啼哭，看见她们无需承载过往来到这个世上，看到她们纯洁无瑕的小脸，她们无怨也无念，从昨日月明之夜才开启她们的命途，我好像又看到了一个新的龙家，没有偏歧没有恩怨的龙家，一个和睦安宁的龙家。”
　　龙二说着，一滴泪珠滴落下来，她立即抬手擦掉，似是不愿让林轻见到她触及旧时记忆而伤感的神情，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林轻静静地矗立着，久久再未言语。

　　北宅的棉田及时在雨季来临前收获完毕，持续半月的阴雨冲刷着崑西大地，终于让干涸了大半载的崑西土地恢复了生机。
　　雨停时，所有的阴霾和雾霭都全部消散，光风霁月，崑西百姓纷纷走上垄亩乡野，播撒下冬麦的种子。

　　龙老太太这一病便再也没见好转，众人都知老太太的病在心不在身。

　　老太太斜倚在榻上，气若游丝，看着榻边两个玉雪可爱的重孙女，枯手颤巍巍抬起，指尖还未触到粉团似的面颊，倏地就要收回去。
　　可这时，娃娃的小手突然伸展，笨拙地抱住了老人如古藤一样的手指，肥嘟嘟的小脸上团起一个笑，嘴边更是挤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一个小东西笑起来，另一个也一同咯咯笑起来，两个娃娃弯着眼，望向目光浑浊的老人，笑容仿佛初春时花瓣上落下的第一粒晨露，长长的睫毛沾着星屑柔光，眼瞳乌黑晶亮，是未染上世间半点尘埃的纯粹。
　　老太太喉头滚了滚，浊泪蓄在沟壑纵横的眼纹里。

　　“小北，这龙家……交于你了……”
　　留下这句话后，龙老太太再也不闻不问，只守着龙老太爷的牌位，终日将自己锁在房内。

　　立冬那日，龙彦东与姜城一同向龙二和龙彦北林轻告别。
　　听闻姐姐要去崑东，龙彦北不免担忧道：“大姐真要这时走？崑东冬季比崑西更冷，大姐何不等来年开春再去？”
　　龙彦东略略迟疑，回道：“若按彦西当日说法，我并非大太太的骨肉，而是大太太所爱之人的妹妹所生，若真是如此，那……那那个人，便是我的姨母。”
　　龙彦北和林轻互相对视，便知龙彦东心中所想。

　　龙一离开龙家后，和那人一直住在篱渊岛，后来龙一过世，那人按龙一遗愿，要将尸骨送回龙家，恰逢刘家老三刘沛之途径篱渊岛，那人便托刘沛之送大太太落叶归根，如今，姐姐龙彦东正是要去篱渊岛寻那人。

　　龙二听龙彦北讲过后也明白了龙彦东的意思，知道龙彦东这时走恐怕是要在篱渊岛过年，毕竟那人是她唯一血亲。
　　龙二无奈地看向沉默的龙彦东，温言道：“孩子，他人之错并非你之错，莫被他人束缚一生。你若要去便去，只是你可时刻记着，龙家依旧是你的家，妹妹还是妹妹，二姨母也永远是二姨母。”
　　龙彦东听闻立即与姜城叩首跪拜，起身时龙彦北才发现姐姐已是泪流满面。

　　新春时，崑西府前年炮震天，诸多百姓携儿带女前来观望，都希望年炮能驱走灾荒，迎来崭新的一年。
　　白鹤带领众府官在苏仁江边祭天祈福，望崑西新的一年能够风调雨顺，民泰民安。

　　龙二有时住在南宅，但大多时候还是在北宅住下，虽然两个孩子的身边有林轻也有乳母，可林轻还是邀龙二与她们同住，她担忧龙二回到南宅总会触景生情心生伤感，又看出龙二实在太喜欢两个小东西。

　　林轻喂养孩子，宅内事墩叔全权管理，龙家家外所有产业便由龙彦北打理，她一人自然管不过来，便请来姜禾做掌事。
　　以前姜禾只需管管北宅棉茶，可如今，连同东宅的饲料厂、西宅的房产地产，所有事务大事小事掌柜们下人们都要向她过问，没几日姜禾就被问得要炸了脑袋，一脸的颓丧劲。
　　她刚找到龙彦北，准备请辞，龙彦北却抢她一步，哭丧着脸说姐姐龙彦东都让她姐姜城给拐跑了，大姐本来老实本分，现在妥妥一江湖中人，跟着城姐喝酒吃肉，每次回了北宅非要和她比量几碗才行。
　　对于东姐跟着姐姐跑了这事，姜禾略知一二，却不知其中真正原委，竟真以为是姐姐拐了东姐，所以北姨太一番话出口，她便觉得理亏，再苦再累也只能忍着，继续给北姨太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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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龙彦北准备与崑西府商讨在苏仁江边共建渡口那日，白鹤亲临北宅，带来了一个幼小的女婴，也带来了龙彦西与宋怀轲的死讯。

　　“龙彦西是昨日分娩时血崩而亡，医师尽力了，也只能保住孩子。”白鹤叹息道，“听闻你姐姐死讯，宋怀轲请求看了孩子，不过她没留一言，然后昨夜，她陪你姐姐……一同去了。”
　　白鹤的话让正厅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林轻慢慢走过去，从龙彦北手中接过女婴，此时孩子正含着手指熟睡着，世间所有嘈杂阴暗喜怒无常都无法扰它半分。

　　龙二走近看了看林轻怀中的孩子，抬手拭去眼角边的泪，抑住悲伤之意快步走出了正厅。
　　她自然是恨龙彦西的，毕竟龙彦西害死了她的南儿，可经过那一晚，又慢慢度过这些日子，她也渐渐明白，纵使龙彦西有错，可错得根源并不都在她自己，对于命运的不公，这个孩子采取了与她母亲龙三截然相反的方式反抗，众人都觉龙彦西坏事做尽，可她又何尝想要这样，非要这样呢？
　　在痛恨自己身世的同时，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对姐姐妹妹的羡慕，渐渐在她的心中生成妒意恨意。
　　而她发现只凭努力依旧无法改变不公，永远除不掉人们心中的偏见时，用尽所有凶恶手段，最终依旧不是命运的宠儿，瞬间崩溃。
　　也许只有在她身边的宋怀轲，才能够真正体会、理解、懂得龙彦西心中的苦痛与折磨，看到所爱之人被命运玩弄，走上一条不归路，知道无法制止，也只能选择毅然决然陪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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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后。

　　龙老太太离世已有两载，在龙彦北执掌下，龙家自身产业蓬勃发展，而龙彦北从崑东引进的诸多先进生产技术也大大提高了崑西的农耕效率，提升了粮食的产量，让原本只能靠天吃饭的崑西百姓也更加富足。
　　随着海家垮掉，龙家站稳崑西首贵，与各世家和谐经营，龙家规模在崑东崑西崑南大地上仅次于崑东的柳家、谢家，位列第三。

　　五月初五，初夏的晚风轻拂荷塘，荷叶摇曳，拍打着夜幕下波光粼粼的塘面。
　　凉亭内，龙彦东与姜城自崑南归来，她们带来肉粽甜粽，到北宅与妹妹和好友一聚。
　　刚坐下，龙彦东就拿出带回来的一坛将军泪，据说这酒入口甘甜味道醇正，可是口感辛辣，传说将军喝了都会被辣得流眼泪，因此得名将军泪。
　　龙彦北一见姐姐又要喝酒，立即想找托辞跑掉。
　　白鹤酒量好，她一边看着姜城倒酒，一边向各位绘声绘色讲着崑西龙舟赛的情景。
　　而林轻坐在龙二身边，她正跟着海明珍学针法，一针针绣着手中香囊。
　　再过两月，海明珍与白鹤的二女便将出生，俩人给孩子起名犯了难，几人说来说去，最后决定让二太太帮着起个好名字。

　　凉亭外，三个小小的身影在白色的栀子花和红色的蜀葵丛中笑着跑着，偶有白色的花瓣被撞落，金色的花粉簌簌落在姑娘们的裙摆上。
　　跟在身影后面的舒儿已经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说小、小祖宗们……你们……你们可慢点诶……二小姐，别绊倒……哎呦，小祖宗，你们要是磕了碰了，我可怎么和太太姨太们交代啊……”
　　舒儿提着衣裙边跑边喘，她追得踉踉跄跄，眼瞅着终于要追上，可眨眼工夫，龙景逸和龙景遥又闪身没了影，就连跟在身后的白湘然也让舒儿扑了个空，花丛中只留下小姑娘们爽朗的笑声。
　　舒儿擦着额上的汗，几个小丫头实在太顽皮，她是追也追不上抓也抓不到，跟着跑一会儿，她老腰老腿都快散了架。

　　“龙景逸、龙景遥！姑娘家家成日疯跑，成何体统！”只见龙彦北逃了姐姐龙彦东的酒，站在亭子边，朝两个孩子喊道。
　　两个小东西听到母亲训斥，这才不情不愿地慢下步子，转转眼睛瞅瞅母亲，生怕母亲动了气又要她们回去背书。
　　舒儿扶着腰，胸中喘得如风箱鼓动，得亏太太说话，她才追得上几个小主子，她把三个小丫头叫过来，给她们擦去颈边的汗。

　　凉亭内众人喝酒说笑，林轻一垂眼却突然看到躲在龙二藤椅后的小小身影。
　　林轻弯弯眉眼，放下手中的绣针，朝小影子问道：“景遇，你怎会在此？”
　　小丫头扎着两个小髻，人只有半个椅子高，被问时她眨着乌黑的眸子，慢慢从椅子后挪出身子。
　　龙二慈爱地摸了摸丫头的小脑袋，从桌上拿起点心掰了一小块递给她，丫头的小嘴立即被点心填满，嚼着嚼着嘴角挂了点心的细渣。
　　小丫头腼腆又可爱的模样让众人十分疼爱，龙彦北更是一把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慢慢吃，龙彦北瞅着孩子的小鼻头和一鼓一鼓的小脸，眼中满满都是笑意。
　　“景遇，怎么不去跟姐姐们玩？”龙彦北一边帮小丫头擦掉唇边的点心渣，一边温柔地问。
　　龙景遇瘪了瘪嘴，她知道北姨母最疼她，但还是有些害羞，好一会才扑到龙彦北怀里，语气糯糯地说：“姐姐……姐姐都跑得太快……我追不上……”

　　生产前龙彦西一直在崑西牢中，虽然白鹤嘱咐狱卒好生照顾，吃喝务必满足，可龙彦西精神恍惚，饮食并不规律，即使是足月生产，可龙景遇出生便比其他女婴斤两小，较常人体弱。
　　这些年来龙彦北细心呵护，林轻仔细调理，龙景遇才不像幼时那样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不过体质还是无法与姐姐们相比，个子较年岁差不多的白湘然也要矮不少。

　　龙景遇是龙彦西与宋怀轲的遗孤，打小龙彦北便对她更加关爱，让小东西不会因为失去母亲娘亲而心生怯意，两个女儿也十分爱护妹妹，可是龙景遇龙景遥毕竟也是孩子，一疯跑起来俩丫头就顾不上妹妹个子小步子慢。
　　龙彦北宠溺地抱了抱怀中的龙景遇，她朝亭外花丛望了望，双手一下子抬过头顶，将小丫头扛在了自己肩上。
　　突然长高了的龙景遇小小惊呼一声，待发现自己正坐在姨母的肩头，小丫头拍起手，脸上灿烂如花。
　　“走，景遇，姨母带你去追姐姐~”龙彦北颠了颠肩膀，哄着小丫头，朝亭外花丛中玩闹的三个孩子跑去。
　　见小丫头开了心，白鹤龙彦东和姜城也一起哄笑起来，跟着“高大”的小景遇，同去同乐。

　　凉亭中，龙二端详着那边嬉笑欢乐的大人孩童，虽然笑意清浅，可仍见其心中欢畅。
　　她侧目放下手中茶碗，竟见林轻起身朝她走来，手持一张信函，龙二不解，却见林轻温然微笑，说道：“二姨母，景逸景遥顽皮，在书房玩耍时无意间撞倒了书架，这信自一书中掉落，信……是四太太手笔，请您亲启。”
　　龙二慢慢垂下眸子，神色无波地盯着那张信函，她犹豫良久，才将其接住。

　　暮色渐暗，亭中起了风，龙二拢了拢衣襟，抚平被风吹乱的额发，缓缓起身，朝宅内走去。

　　清风朗月，北宅院中充满欢笑喜庆，四个女子每人肩上扛着个孩子，在白色红色的花海中追逐欢闹，大笑开怀。
　　而龙二站在窗边，轻轻合上信。
　　她努力不去回想纸上的隽秀字体，却无法忘记心中的旧事旧往，无法忘记那个清秀姑娘忧郁迷人的神采，更无法忘记她的灿烂纯真与热烈。
　　如果那时，她冷淡处之，少些牵挂惦念，或许便没有后来的纠葛怨恨与不舍，如果那时，她将她远远推开，没有任她恣意纵情，或许便没有无法挽回的红尘孽缘与牵缠。
　　龙二微仰起头，凝望着空中弯弯的峨眉月，银钩斜挂天际，月光如雾似纱，在塘面拖曳出碎银粼粼的颤影。

　　人生在世会有多少次云起日升风起日落，又会经历多少阴晴圆缺轮回过往？
　　绮花易逝,爱憎难灭，既然无法随风而逝，将那人那事沉于心中又何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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