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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小濯篇(二)
这一日,赵老头子的通识课业上,曲濯见到久病初愈的大师兄。
病弱年轻人脸色苍白,唇色惨淡,连眉毛和眼瞳都是淡淡的,毫无威慑力,却惊得他连滚带爬跑出了明德楼。
赵老头子在身后呵斥:“没规矩!放肆!”
认识没多久的师兄师姐们惊讶地喊着他的名字,似乎是想喊他回来。
曲濯大骇,明德楼内的何元初问傅东风,“小师弟怎么好像很怕大师兄的样子?”
“更像是认得吧,小师弟认得大师兄?”
这模样不认得那除非是活见鬼了!
曲濯还真是像见了鬼似的跑出了明德楼,压下心底的惊恐,那个人……应该死了才对!
双月境里,月影下,风霜交织的山洞里,莹莹雪光映照中,单衣白如纸的那人,可能看见他最脆弱令人欲呕的过往,曲濯走的时候给了他一剑,那一剑刺穿胸膛,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那个虚弱的男子和那个女人,应该一起死在山洞里,雪埋了他们的尸首才对。
可他为什么还活着,还是乐游山的废物首徒!
曲濯摁着胸口,压下心绪难平狂跳的心声。
他本就是为了夺那女人的仙骨去到双月境的,绛珠那女人对他好不过是因为杀害他母亲的愧疚而已,她每次受伤都会找那处山洞疗伤,且极为信任他。
一介凡人能在双月境里活下去,少不了她的护卫,曲濯博取她的信任怜悯,就是为了夺她的仙骨为己用,曲濯自知此举无耻至极,可他是个凡人,生而平凡,绛珠这个女人是跟他有仇的亲人。
只有她会护着他,双月境里也只有她,不会对他设防,任由他剖开她的脊背,挖出仙骨,会任由他,提剑杀了她……也只有她,欠了他的。
大概曲濯那时候就知道了,他才十几岁,往后的一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对他好,应该是再遇不到一个对他这样好的人了。可这是杀了他母亲的仇人,和乐游山的解依山一起杀了他母亲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觉得挖她仙骨时溅到脸上的鲜血,杀她时那女人抓着他衣摆的手,温而冷,轻薄似云烟,没有那么烫人,也不怎么沉重了。
至于角落里那个还喘着气睁着眼的无辜之人,曲濯当他倒霉,躲风雪躲到了这女人的地盘,这女人狠毒,要不是受伤,拼着命也会除掉隐患,估摸着就给他留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他可能看见挖仙骨这么血腥的场景,也可能没看见,总之都不能活。
曲濯不想午夜梦回时分有双眼睛盯着他的胸口问他心中有愧否,也不想因为有活人知道他做了忘恩杀人的事,为自己的名声殚精竭虑。
他是名正言顺的报仇,但不知情或是一知半解断章取义的人,会把他当成十恶不赦的混账,他不能留有这样的遗患。
而且这里是双月境,到处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杀了便杀了,双月境的人活得挺痛苦的不是么……
可为什么还能活着,那个人竟然还能活着离开双月境,为什么是乐游山的首徒,还是解依山的亲传弟子?
他有那么多疑问没有答案,只好说,原来这就叫孽缘,孽缘,那就得认。
曲濯慌张的神色复归平静,他笑了笑,其实完全没必要慌。
傅东风贵为乐游首徒,地位显赫,却是个众所周知的废柴。
仙门是什么地方,瞧瞧太和山便能知道,弟子间互相攀比嘲笑,废物还是大师兄,他的日子应该挺难捱的吧!
双月境凶险,傅东风和凡人差不多,甘冒风险去双月境干什么,寻仙缘。
仙缘若是那么好寻,曲濯就不会去双月境了。
他镇定地推测一二,傅东风去双月境的目的和他一样,为夺仙骨去的。
他们两个分明是一样的人嘛,如此,他的那点杀人挖骨的事哪里算是把柄呢?
还弓着腰的曲濯扶着明德楼前的桐树缓缓起身,不由觉得横冲直撞从赵老头子的课上离开实在太毛躁,太失礼了。
曲濯回去课上,恭谨向赵延年作揖,躬身告罪道:“弟子言行无状,望赵先生见谅。”
他低头轻笑,心想,这是教礼仪的老师,年龄又大了,应当会体贴慈爱问一问他是何缘由匆忙出逃,他已想好对应之策。
——弟子初见大师兄,仿如故人,只是故人是位不在世间之人,大骇不已,故而失态。
他不信傅东风敢当众说出来这个师弟在双月境杀过他一回。,毕竟双月境他们两个都不清白。
意料之外竟没人问他,赵老头子冷冷一哼,“藏书阁抄书一百遍!”
曲濯笑不出了,他好似委屈不敢言,颓丧认命,“是。”
他从赵延年身边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跪坐其间,一旁的弟子——他记得是叫刘刈麦,刘师兄正把书支起来挡住脸,低声道:“小师弟别伤心,大家都抄过的,赵老头子就这幅德行,闲着没事就爱罚人抄书……”
“刘刈麦!私言窃语不敬师长,抄书一百遍!”
曲濯莫名有被安慰到,“……谢谢刘师兄。”
堂上众人嗤嗤低笑,赵老头子重重一咳才把哗然之声压下去。
乐游山很奇怪,这是曲濯来到这里之后的印象。
藏书阁抄书这种处罚,曲濯以为怎么着也要费些力气,一本书少说也得抄个半天才能有一遍。
他刚抄好一遍,刘刈麦居然伙同陈昏还有周瑞还有空来看他。
远远地瞧见他们走来,曲濯心下冷笑,果然,刘刈麦因他的缘故被罚,抄书这种事,能欺负别人来干,当然省得自己费力。
他这个便宜的师弟自然是欺负的对象。
刘刈麦:“小师弟抄了几遍了?”
曲濯瞪着有些干涩的眼睛,眼尾通红,可怜巴巴说道:“才一遍。刘师兄,我帮你抄也行的,就是要多花些时日。”
藏书阁的气流一瞬凝滞,时间静默仿佛生锈了一样。陈昏夸张地捂着肚子笑,周瑞伸手拍了拍刘刈麦的肩膀,就见他惊恐得看着桌上放着等墨迹晾干的纸张,还有一旁摞成一沓抄满的墨迹,眉头吓得一下又一下地颤动。
“小师弟……你抄的什么书?”
“一本医药杂谈。”
刘刈麦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把他准备好的一百遍《月陨》搁到桌子上,艰难道:“这里是两百遍月陨,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抄好了几百遍《月陨》,就等着挨罚的时候偷懒用的,本想小师弟还小,抄书这事儿实在讨厌想你是第一次我帮你顶了,你一起交给赵老头子就好,嗯……”
他看了看堆叠的纸张,默默加了句,“若是小师弟喜好抄书,倒是我多事了。”
曲濯不知该作何神情,微张着嘴,暗暗道:这人有病吧!
谁闲着没事抄书等着被罚啊,谁喜好抄书啊!
曲濯正要看桌上的一百遍《月陨》,刘刈麦他们一溜烟儿地跑了,他看过一百遍仅有几百个字的《月陨》,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好不难看。
乐游山的藏书阁还珍藏这种只有几个字的书?这书如何成册,一页写半个字,太离谱了吧!
但他转头就见自己抄了那么多都成废纸,又不怎么甘心。
曲濯收拾的自己抄好的医药杂谈,拿起那几张够了一百遍的纸去找赵延年了。
“请先生宽容则个。”曲濯双手捧着他手抄的厚厚的杂谈,低头弯腰,沉痛自责。
“弟子抄书一遍而已,用半日之功,百遍五十日,恐怕课业无余力,请先生将惩罚减一减。”
赵延年的居所在明德楼和饕餮堂之间,无论是教导弟子还是吃饭都能少走几步路,他年纪大了,上山的长辈小辈都挺体贴他的。
老头子一个人的时候怎么舒服怎么来,堂前放一把摇椅,他喝着茶,捏着饕餮堂做得不粘牙的山楂糕,半眯着眼细细瞧曲濯,随后才接过他手里的罚抄,拖着悠长的语调慢慢道:“不错,那就这样,不用抄了。”
曲濯欣喜若狂,连连谢过,又似是为难一般,不知道该不该,总之还是拿出了刘刈麦交给他的一百遍月陨。
赵老头子翻看着他抄的医论杂谈,老眼昏花没有看到他拿出的东西,虽然依旧吹胡子瞪眼,语调虚无缥缈又仿佛穿透人心,“回头再被罚记得问你师兄师姐,他们抄书有经验。”
曲濯一怔,恭敬道了声“是”,没把刘刈麦的一百遍放下。
他去找了刘刈麦,把两百遍月陨还给他,说:“刘师兄自己糊弄师长自己去交罚抄,这等敷衍了事,我是不敢往赵老先生那里拿的。”
被师弟训了,虽然他说的是大实话,但刘刈麦不知为何,觉得脸上烧得慌,讪讪点头,从这之后都不敢轻易和小师弟搭话,总觉得自己好似没脸似的。
小师弟不是发怒,他就是淡淡的语气微笑着戳刘刈麦的厚脸皮,戳完就走,还不忘同另外两个旁观的师兄颔首道别,进退有度,颇具风仪。
陈昏和周瑞眼见这一幕,眼神幽幽地面面相觑,等人走远了,陈昏半笑半嘲咂嘴,攀住了有些羞意的刘刈麦的肩头。
“下回见了赵老头子就跟他说,一百遍早抄完了,一直忘记给他,赵老头子年纪大了记住你抄过了,也就不用见到实物,这多好,剩的一百遍下次还能用。”
刘刈麦神情黯淡看他,“陈兄,这么抄书是不是挺糊弄事儿的?”
陈昏狂点头,道:“太糊弄事儿了!”
他颓然低头,周瑞张大了嘴,没料想刘刈麦还真的让小师弟几句话寻回早丢了的脸皮,他道:“知道糊弄事儿,那下次再被罚,你要抄医药书籍一百遍?”
刘刈麦狂摇头,连连罢手,“我就是有那个心,也知道自己干不成那事!况且啊,你们不觉得赵老头子罚抄书次数太多原因太多,罚的理由也挺糊弄事儿的吗?”
“就是这样啊!”陈昏道破,赵老头子随便罚一罚,他们随便抄一抄,而且,《月陨》这书还是掌门特意告诉他们,让他们防着赵老头子处罚的!
刘刈麦的脸皮一下又赛过了城墙,他释然地拍拍胸膛,却不禁感慨,小师弟的脑子不太好啊,怎么会喜欢抄书呢,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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