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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天梦
烈火,四周都是滚烫烧灼的烈火,目之所及处皆燃熊熊焰光。李司南拖着刀,拎着李伏的项上人头,在这烈火中横冲直撞。
她忘了自己的姓名,忘了自己的身份,她犹如钻出九重狱的厉鬼,让无数弥丘士兵做了她的刀下亡魂。
她似是醒着,但却只有躯壳,李司南神情呆滞但又狰狞,她清楚,自己再一次陷入阿芙萝的幻境之中了。
“你是谁?”李司南奋力地奔跑于大地龟裂的荒原之上,她隐约看到了梦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用尽全部力气喊道,“你到底是谁?”
男人回过头,声音清冷悠远,他笑了起来,神情一如在西江江畔、春山脚下时般俊朗潇洒。
“天光破晓于尘埃,永昼凋零于浮萍。晨花衰败于朝露,暗星湮灭于余影。”他举目望天,低声吟唱。
李司南脱力地跌倒在地,她看着那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烈火烧得越来越旺。
“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李司南几近哀求。
那男人眼神悲伤,嘴角却是含笑:“你是翱翔于天际的飞鸟,你不该为了我戴上枷锁,不该为了我失去一切。”
“什么?”李司南茫然。
她恍惚间觉得好似心中神思在生根发芽,那是不属于她的情爱与悲苦,可在此时却与她融为一体。
男人的衣角被大火烧得支离破碎,她扬起手,落下了一串血珠,鲜血汇入大地,竟在那一道道龟裂的地缝中开出了艳丽又诡异的花。
“那是……”李司南屏住了呼吸。
那花名叫莫英,盛开于遥远的巫兰河谷中。那花也叫阿芙萝,曾繁衍于闭塞的南疆群山里。
“快走吧,鹊儿,别回头,”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弱了,“我必须得离开,我将再也无法见到你,你会在冥海那头永远注视着我,看着我为苍生而活,看着我为苍生而死,这是宿命,是惩罚。”
李司南无措地流下眼泪,她无比悲伤、痛苦,尽管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我会见到你?”李司南失神地看向血红的天空,“这是哪里?你我又是谁?”
男人已然消失,自然无人能回答她的答案。
此时,方才由血成花的裂缝缓缓合拢,大地渐渐重燃生机。一丝微弱的光亮从尘埃中泻出,刺目的白昼在伶仃萍水里消散,奇艳的花朵逐一衰败,但又随即盛放,眼前只余下一颗细小的天星缓缓升至天河,随后又在一道光影下消失不见。
李司南看到,山巅之上、河流之畔,到处都开满了那罪恶的花丛。朝阳初上,把艳丽的鬼花照得姿貌动人。
烈火渐渐熄灭,一弯滔滔江水从西往东奔波而来,眼前高耸入云的独峰染上了绿意,在山脚下,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悄然伫立。
但到处都没了那男人的身影。
山脊上有苍鹰盘旋,枝杈旁有鹊鸟依偎,溪畔上有游人如织。
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到江边,轻轻折下了一根树枝,她削木成笛,垂目轻吹。
此时此刻,李司南意识到,方才那一片如九重狱般的天地便是眼前这花繁叶茂的春山脚下,她走了很远,但又似乎寸步未动。
周侧逐渐变冷,呼吸也开始困难,李司南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混沌中,李司南睁开了双眼,她远远地望见了无数漂浮于水面上的碎片以及成片的火光,她想要开口,可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落水了,在兵船沉海的前一刻。
这一场仗持续了三天三夜,从海闸□□炸算起,到李衮信使送来休战书为结束。苍狼军牺牲数千人,还有无数军士失踪于碧海波涛中。
桅杆折断,兵船碎裂,竹油滚火,海浪遮天。
苍狼军打过无数的战役,但从未有过一次如眼下一般惨烈。若站在海崖上,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听到大海中传来的嘶喊呻吟声。
有人想,或许真正的冥海也不过如此了。
战争,总是比九重狱更令人痛苦。
那日邹玄率兵在崖内反击,他没能等来海州郡的援兵,便被人一枪捅穿了胸口。苏戎从海中救出李司南时,他还险险剩一口气。
但这口气到底没能存住。
苏戎自作主张,令箐莲带着世安快马加鞭前往渤户。箐莲还在路上,邹玄便咽了气,他那时圆睁双眼,和他的发妻原怀宁一般死不瞑目。
李司南清醒过来时,已是十天之后了,彼时邹玄早过了头七,只是苍狼军中的白幡还未摘下。
“他是被谁害的?”李司南顿了顿,“是穆王吗?”
“末将不知。”邹玄的副将跪在屏风后,闷声答道,“将军被穆王锁在高船内,不得自由。将军为了不使穆王奸计得逞,在船舱中纵火,孤身一人杀出高船。末将前去接应时,将军已身中数剑,血流成河。”
李司南眨了眨眼睛,一滴泪滑出眼眶。
“末将劝将军赶紧回营包扎医治,将军却要坚持留在前线,将军说……”那副将哽咽了片刻,“将军说,他的娘子就是被弥丘人害死的,能有今日,他绝不退缩。”
“然后呢?”李司南静静地抹去了泪水。
“然后……”那副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军便令人引爆了存池水下的猛火油,海闸口被炸开,冲倒了弥丘人排在龙柱外的兵船。末将领人登螺舟,下海偷袭弥丘人,谁知弥丘人早有防备,末将的手下损失惨重。”
“弥丘人是什么时候撤兵的?”李司南问道。
“六天前,”副将回答,“六天前,弥丘人的补给亏空,李衮便送来了休战书。但三天前,仍有一小股余兵攻打了南嘉。”
副将的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了阵阵婴孩的啼哭声。
箐莲抱着世安跑进内屋,小声道:“殿下,孩子一直哭,我怎么哄都哄不好。从前他哭时,殿下抱一抱就好了,殿下……”
李司南撑起上身,吃力地接过了孩子:“你家将军抱过他了吗?”
“没,没有。”副将低下了头,“将军被救回来时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知道殿下已被苏统领找到,也知道穆王已死,将军走时……也不算痛苦。”
李司南僵硬地抱着孩子,可怀里的男孩却依旧止不住哭声,李司南叹了口气,一滴泪落在了男孩侧脸上。
“殿下……”箐莲无助道。
“让他哭吧,哭累了就睡了。”李司南摇了摇头,把孩子交到了箐莲的手上。
“殿下,”待等箐莲抱着孩子离开,副将缓缓站起身,“殿下,军中兄弟都在等您一句话,这苍狼军到底该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道。”李司南靠在床头,双眼无神,“你先出去吧,明日再说。”
那副将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闷着头走出了里屋。
苏戎正在外面等候:“殿下醒着呢?”
“是。”副将点了点头。
“她有说该如何处置那个俘虏吗?”苏戎问道。
“明日再说,”副将回身看了一眼里屋,“殿下累了。”
李司南确实累极了,她在冰冷的海水中泡了一天一夜,被苏戎捞上来时,人已经基本断气了。
谁都弄不明白,这个重伤的女人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左胸有一处刀伤,离心脉极近,连十里八乡最出名的郎中看过后,都说不中用了。可李司南就那么硬撑了两天,第三天深夜,她咳出了一盆的黑血,就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媞北长公主要不行的时候,第四天傍晚,人竟然清醒了过来。
箐莲给她换药时,惊讶地发现,那道原本当致命的伤已经愈合了一小半。
“殿下,现在军中都在传,您是有天神庇佑的下绛仙子,说您是真龙之后。”箐莲边替李司南擦拭身体,边说道。
听到这话,李司南淡然:“或许真的是呢。”
“一定是,”箐莲跟在苏戎身边半年,长胖了许多,这小姑娘笑出了两个酒窝,“殿下福泽深厚,将来一定能成大业!”
李司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看着窗外,随口问道:“我记得你除了熟悉东武西季、十六国的那些新史之外,对旧史也有了解。”
“旧史?”箐莲歪着头想了想,“殿下是说……北荒三国和燕楚独霸时候的事吗?”
“不,再往前。”李司南道,“燕楚争霸前是古兴国守中原,再往前是三圣临朝……”
“可那都是传说时代的事了,如今的古籍连北荒三国和燕楚争霸都追溯不到。”箐莲疑惑,“殿下,您究竟要问些什么?”
李司南目光闪烁,神色不定,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你知道古瑶国的事吗?”
“古瑶?”箐莲笑了,“那更远了,只有道观里的经书上才写着古瑶国的故事,都是和神仙有关的。”
“这世上又不是没有神仙,怎么会没有古瑶呢?”李司南不假思索道。
说完,她便后悔了。
“殿下,您怎么了?”箐莲怔怔地望着李司南。
“没事,”李司南飞快地收敛好情绪,答道,“我只是觉得此番脱险古怪得很,心里总是不踏实。不如你去替我问问,这渤户附近哪里有道观,我想去听道长讲讲经。”
“好!”箐莲没多想,便爽快地答应了。
好巧不巧,渤户外还真有座不大不小的道观,就在栖霞关后的平阳山中,那道观虽没什么名气,但仰仗周围村落供奉的香火,也算是个仙人居所。
箐莲听闻,当即就告诉了李司南。
李司南重伤未愈,手头又有无数军务要处理,但她偏偏撂下了一切,不管不顾地要去那道观听经。
邹玄副将得知,本意阻拦,可又不好开口。苏戎替他道出了心声,但却不见李司南听进去,最终,两人只能陪着她一起,从渤户跑到了平阳山。
平阳山道观极破,正殿上的虚荒神母像都断了只手,四周围拢的诸位仙人也是一样灰头土脸,完全不似思云观那般富丽堂皇,也不似太清宫那般威严耸立。
李司南伤重,根本走不了多远,但她硬是要自己登上宝殿,还要跪在神像前听平阳山老道讲些枯燥乏味的经书。
“殿下心诚,神母一定能看到殿下的心意。”那老道恭维道。
李司南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神母座下的那位俊逸仙人,她抬手一指,丝毫不见对神的敬畏:“道长,那只鹊鸟到底是神仙,还是禽兽?”
“啊,这……”老道被李司南吓了一跳,他赶忙耸肩缩头,“殿下,在谪仙人雕廊上的自然就是神仙,您,您可千万不能不恭敬啊。”
李司南支着重伤的身体站了起来,她越过老道,紧紧地盯着那只鹊鸟:“天宁,天下安宁,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凡名呢?”
“什么?”老道没听清。
“在有这个凡名前,你的仙名是什么?那鹊鸟又是你的什么人?”李司南念念有词。
老道被她吓得面如土色:“殿下,这谪仙壁画是从东武西季前就流传至今的,昭王焚书也未烧去谪仙人真容。尽管如今诸位仙人来历尽已失传,但仙人就是仙……”
“昭王为什么要焚书?”李司南蓦地问道。
“昭王,这……”老道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昭王是知道了些什么吗?还是说,她不希望后世人知道些什么?”李司南穷追不舍。
“贫道,贫道不知。”老道哆嗦道。
“昭王对神仙如此不恭敬,神仙也没有惩罚她,这又是为什么?是世上本无神?还是她昭王就是……”
“谁说神仙没有惩罚昭王?”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清冷的声音。
李司南回头,只见一小道士立在门外,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三空?”李司南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三空稍稍颔首:“几天前,苏统领把信送到了太清宫,说殿下伤重不治,想请贫道来为殿下做法,谁知殿下福大命大,贫道还没来,殿下就已经好转了。”
李司南笑了笑:“你来得也不算晚,不如现在便告诉我,我是如何活下来的。”
三空看了一眼殿上的断臂神母,笑道:“不急,殿下先来偏殿歇歇,您的伤口开裂了。”
李司南一低头,果真胸口血湿了一片,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疼。
“为什么?是因为阿芙萝药效还未过去吗?”李司南刚一坐到偏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殿下也可以这样理解。”三空答道。
“那也能说得通,只是我很奇怪,我已三番两次服下阿芙萝,可为什么只有疯癫,没有成瘾?而且每次服下阿芙萝,我都会梦见……”李司南按了按额头。
那个梦原本很清晰,可如今话到嘴边,她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阿芙萝对不同人自然有不同的药效,”三空为李司南点了杯茶,“殿下,先缓一缓。”
李司南捧着温热的茶盏,稍觉身上回暖。
“方才殿下在大殿上发问,说那昭王焚经书,却为何不受神仙责罚?其实,昭王并非没有受到责罚。”三空说道。
“她受了什么责罚?”李司南不解。
“昭王为何至死不过西江?”三空反问。
李司南皱眉,她只知云靳毕生都没有进攻阆都,却不知到底是为何,自然,史书上也不曾写。
“因为她疯了。”三空笑着答道。
“疯了?”李司南吃了一惊,“道长又是如何得知?”
三空不语。
“昭王为何发疯?她……”说到这,李司南心底一跳,“是因为……阿芙萝吗?六百年前就有阿芙萝了?不是弥丘人学来的提炼术,阿芙萝才……”
“殿下,阿芙萝一直都有,您难道不清楚吗?”三空看向李司南。
豁然间,李司南好似又看到了那个男人洒在龟裂大地上的血,血化成花,在烈火燃燃中徐徐盛开。
“啊……”李司南头痛欲裂。
“殿下,这世间没有谁不会对阿芙萝成瘾,只是不成瘾的人不知自己在幻境中所见为何物。昭王明白了,所以她因阿芙萝而疯癫。殿下还不明白,殿下便不会成瘾,但是当殿下有朝一日明白了,那想必再也不会全身而退。”三空的声音飘渺无际,悠远空灵。
“他是谁?”李司南骤然变幻了声音,“我为什么总是能梦见他?”
三空不再说话了,李司南的世界重回安静。
“殿下,殿下!”此时,苏戎破门而入,“殿下,不好了,苍狼军中闹了起来,要把咱们关在营里的那个俘虏杀掉!”
“俘虏?哪个俘虏?”李司南恍然初醒。
“就是……”苏戎叹了口气,“那个从前侍奉过先帝的内侍,高隆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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