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刁难
来到九垓山山脚,天已大亮。
祁终二人止步在后山这条由万道石阶铺成的山路,抬望一眼,遥遥望不到云巅上的尽头。
祁终沉住心口惴惴不安的紧张,闷声低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止住脑海中沉痛的回忆,沐茵脸色沉沉,不屑地睨他一眼,口吻却竭力压抑出一股平淡:“你恨的不过是耘弟对你亲手剜心的那份痛,但你可知,当初他以佛缘十二时辰为契机,来到九垓山是为了带走你,但……家中宗族不忍此事败坏门誉,所以对他施以早已封禁的锢魂术,借他之手,对你刀刃加身,来挽回沐家的颜面……”
沐茵略感往昔的无奈之痛,又悲恸讲下去:“这种禁术,极易伤身,你只恨他铁石心肠,亲手剜了你的心,殊不知他后来强行破术,身心重创,却仍不自顾,惧怕他们把你挫骨扬灰,硬生生带着你这个累赘在大雪天里走了千里山路,冻到昏厥,也不肯撒手……”
“啊!”
已然不知身在何处,祁终只感脑中轰鸣,天崩地裂般陷入绝望深渊,找不到一个可以站稳的支点,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扶住身侧的树干,紧紧扣住,压迫到十指尖端冒出无数小小血珠,顺着树痕缓缓流淌。
他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在听闻这些话后,他不仅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更为这样的真相,悲痛到失声。
沐茵只感心口麻木的苦涩,哑声道:“所以他到底欠你什么?你为他做了什么?难道与你相识,就要为你赔上性命吗?你知不知道,九年前,你把他害得有多苦?我真的恨死你了!”
激奋的语气,让祁终心中涌起巨大的慌乱,他找回说话的本能,结巴追问道:“九,九年前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怎么了?你还问得出口?你知不知道耘弟为了救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代价……”祁终双眸失神,喃喃道,“凤寐对我说,他借助某种古老的医术,进入幻境,把我的心识找了回来……”
他陈述着原话,声音却越来越没底气地小了下去。
沐茵一副视他为面目可憎,忘恩负义之人的神情,疾言厉色喝道:“医圣就无所不能了吗?你可知,当年那本能救你的医书,被席衍等人握在手中,用此威胁耘弟……”
“什么?他们做了什么事?”祁终瞪大双眸,更大的恐慌奔袭而来,却只感眩晕又清醒的沉痛感。
沐茵神色一哀,冷笑:“他们认为你非死不可,怎么会轻易把救治你的医书交出来?所以当年……”
九年前。
战火刚熄,桐疆正处在一种混沌时序的状态,席衍二人利用凤寐伪造的另一封神迹,登临九垓山,一揽重权,篡改制度,扶持诸多党羽上位,将桐疆的局势稳稳控制在手。
沐耘前来求取医书多次,被拦拒多次,直到九垓山设宴那天,席衍特意恩准他在后山山脚静候佳音。
沐耘如约前来,苦等一天,等来通传的人得意洋洋地对他嘲讽:“沐小公子,席都统说了,洛仙尊的意思简单,不能给你那本医书,毕竟全上疆都在请愿,总不能为了你一人的想法就拂他们的面子吧?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白费,别再降低自己的身份,做这些令人不耻的蠢事了……”
“放肆!沐家再不济从前,也是大家仙府,我弟弟什么身份,轮得到你这种小人的走狗来指教吗?识趣的赶紧滚。”
为劝沐耘回心转意,沐茵也在他身侧站了一天,眼下见有人来冒犯,她气得怒气腾腾,毫不避讳地呵斥回去。
那人被瞪得有些心虚,转念想起自己背后的靠山,又不耐瞥了二人一眼,嚣张道:“我是奉了仙尊之命,前来给你们说道的,别不识好歹。真正该识趣的是你们,赶紧回吧。今日设宴可没邀请你们沐家这座大佛。哼。”
“你!”沐茵动怒更甚,几欲对他施以惩戒,沐耘淡淡制止了她。
随即上前,沐耘冷冷喝道:“让开。”
早已明知这是刻意刁难,席衍下令封了正门,只留此路意欲明显,眼下派了个连礼数都不懂的下人来传谕,嘲辱之意更是不言而喻。
沐耘在此至礼等候,却等来这种无聊的话,为那人安危着想,他也顾不得多做斡旋了,直面小人的刁难。
传令之人见此,迫于对方气场,自卑地被拂了脸面,却仍狐假虎威道:“未,未得宣令,闲杂人等,都不可上山,扰了众人的兴致……”
威吓的话还未说完,山上又匆匆赶来第二位通报的人,与他交涉一番,随即掐着虚伪的笑意,转向沐耘,伪善说道。
“仙尊急令,改了心意,愿意放你们上山。”
“那还不让开?”沐茵不耐斥道。
那人气焰更加嚣张,冷哼道:“只不过不是走上去。”
沐茵深皱眉心:“什么意思?”
那人又散漫道:“为了彰显沐小公子求取天书的诚意,只要你肯跪着上山,仙尊定会力排众议,赏予你们医书。”
“什么?”沐茵误以为自己听错了,气得肩身轻颤,怒视那人,“他洛青尘以为自己是谁?这种话也敢说出口。留真在位时,都不敢呵斥沐家一句,他……”
“此一时彼一时。沐二小姐,别老拿过去说事。”
小人得志,更加目中无人。
转而又嗤笑道:“沐小公子你好好考虑吧,仙尊设宴三天,这几日都在上面等着呢,但不可让人久等呀,不然……”
语未听完,沐耘漠视那人,径直错身,抬望一眼迂回向上,尽头未知的山岭长阶,轻叹一口气,正欲弯膝。
沐茵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可怜哀劝:“耘弟,别跪!姐姐不许你跪!”
沐耘深深望她一眼,颇感悲怜,轻轻拍抚了下她的手,便用力扯开,语气平和:“二姐,你先回去吧。”
双手无力滑落,沐茵咬紧牙关,气得闭目仰叹,无措陪在他身畔。
风来了,高林阔叶,一片萧肃。
拂开衣袖的声音飒然如风声,随之而来是一声沉闷的双膝落地的响声。沐茵乍见他轰然下跪的身影,登时惊痛万分,眼眶中的泪水再难蓄住,心疼而落。
她复又上前哀劝,但见沐耘上身笔直,目光坚毅,专心跪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一阶一阶,看不到尽头。
从晨光熹微,到毒日照林,再到日暮时分,又到朗月升空,如此重复到第二天天明。
青阶上血迹斑斑,长衣上汗渍涔涔……沐茵一路跟着上山,劝到嗓音沙哑,最后趋于麻木地陪同。
听到一半,祁终紧拧眉心,攀附住身侧树干,几欲站不稳身躯,握不住脑中意识,不断摇头:“不,不,怎么可以!他们怎敢……”
沐茵眼眶忽而又红,苦笑道:“万里青阶,他是一步一步跪上去的啊……那些人恨你入骨,无处泄愤,如此迁怒于他……硬生生让他跪了两天两夜,期间不曾停歇半步,甚至不许我渡半分灵力给他。席衍他们只让他素身跪上山,否则便不会给出医书……”
“呃——”
祁终只感心痛万分,脑海中骤然浮现一片血染山阶的情景,惊惶落泪。
“那条路,对他来说,堪比刀山,堪比火海。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从小到大,就只有我父亲稍稍罚过他,我和堂兄更是连呵斥他一声都不曾有,他几时受过这种苦啊?”
沐茵眼中怨恨之意难以收住,恨不得让祁终千倍百倍奉还。
“我……对不起,我……都是因为我……”
祁终又悔又痛,颤音不断,连句完整的歉语都脱不出口。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你以为他跪到山顶,就得偿所愿了吗?”
沐茵毫不隐瞒地将往事和盘托出:
当年,沐耘历经辛苦,苦撑到山顶,捡起沐茵递来的木棍,撑住麻木的双膝,慢慢走进了觥筹交错的盛筵……
众人见他进门,霎时安静,全都面面相觑。高座上并无洛青尘的身影,只有席衍一人坐在副座,垂着珠帘,看不见是何面容神情。
“医书给我!”
他掩饰虚弱与痛意,朗声低喝,意识微微徘徊在眩晕边界。
垂帘后的席衍冷冷一笑,鼓完掌,凉薄的声音传下来:“真是可嘉可叹。沐家不愧为当初的仙家之首,果然什么‘人才’都有啊。”
“此事无关沐家。我一人之事,请你注意言辞。”
听罢这弦外之音的讽刺,沐耘稳住气息,挺直身躯,隐忍垂眸。
他这些细微动作,落进席衍的双眼,立刻冒出怒火。都这般地步了,还摆出一副志气不屈的样子。他不由扣紧华衣,气愤更甚,小气刁难道:
“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可惜你要做的这件事关乎到桐疆的存亡。洛仙尊斟酌再三,还是决定……”
“你们还有没有道义?明明说了给,为何要反悔?”
沐茵就差脱去教养,破口大骂,毅然站到沐耘前方,替他挡住一些嘲讽羞辱的目光。
被打断话,席衍眼冒火光,最是见不得他们家的人骨气傲洁。
“并非反悔。只是那人罪大恶极,天神旨意,要赐他死罪。医书给不给你们都是一样,天让他死,他不得不死。”
“但是我们把书给了你们,就是逆天行事。他生前罪孽深重,区区一跪,恐怕没那么容易还得清吧?大家都在这儿,可是没有一个人轻谈过原谅二字啊。”
这下,沐茵更是怒火中烧,利落拔剑,冷寒的剑光闪过珠帘,刺进席衍嫉恨的双眼。
“自食其言,装模作样,毫无德行!”
刀光一现,场面一度紧张,殿内涌入不少拥护者,持刀而立。
“大胆,竟敢对席都统无礼?”
人群里,席衍的养的狗开始咬人了。
沐耘见此,怕他们对沐茵不利。微微握紧手中的棍子,小声安抚她:“二姐,收剑。”
“你,到底还想怎样?”
做不到无视沐耘的恳求,沐茵皱眉环视了下四周,洒脱丢下剑,落地的瞬间,铮铮作响。
面对此番景象,席衍得意臻首,冷漠道:“上疆都是名士,自然也不会多计较什么。可是这底疆也被害得不浅啊,战火纷飞,多少人流离失所,凄凄惨惨。想来也是他的罪孽吧。”
“什么?”
沐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再不喜欢祁终,也听得出这是抹黑诬陷,底疆自己治理不当,这些问题早就存在,眼下更甚而已,为何也要扯到那人。
一个人犯了错,难道就可以把所有的错归结到他身上了吗?
“所以,沐小公子这么想护他,不妨也替他把这份罪担了吧。自断仙脉,滚出仙门,去那地方待个几年几载,尝尝黎民百姓的苦,或许也不会有人阻拦你救他了。”
席衍说的时候,不禁意挑眉,颇是兴奋激动,心情更是无比畅快。
“耘弟。别答应他。这人根本就没想过要给你医书。”
沐茵又是一阵慌乱,脱口阻止。
面无波澜,眨了下眼,沐耘扔去拐杖,双膝便禁不住锥心刺骨,直直向地上栽去,眼看就要着地之际,却出乎他的意料,一双宽厚的手掌稳稳掺住了他。
沐耘顺着手向上望去,看见沐皙脸上温和的笑容,感受到他度了不少灵力给自己,让他能勉强站住,一时暖心,启唇欲言,沐皙摇摇头,示意他不必过多感激。
松手之后,沐皙冷凝下脸色,整理甩袖,袖风凛然,对着上座:“沐耘是我堂弟,做兄长的,愿意替他受过这些所谓的……‘罪孽’。不知席都统可否询问下洛仙尊的意见,允了我的要求?”
垂帘之下,席衍更加兴奋。等来了真正想折磨的人,眼中瞬间流露出嫉妒此人,恨不得千刀万剑加诸于他的怨气。
“哦?”
“还真是兄弟情深。可惜你有什么资格来担这份罪责?你弟弟是昔日仙尊,身份有别,恐怕这是你不能比的吧?这样是不是也不能对等效果了呢?”
席衍的这句话,羞辱进了沐皙心里。他固然知道沐皙曾经在意过什么,曾经被什么伤的最深。
刚才几句话,甚至还有挑拨离间之意。
不出他所料,沐皙脸色稍变,两边宴客窃窃私语起来。
这下,沐耘狠狠抬眸,怒视垂帘之后的席衍。握紧手心,他怎可让自己的亲人被如此中伤。
“身份有别?你这话岂不是漏洞百出,真是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替洛仙尊决议万事,刚才所有要求皆是你一人想法,倚仗的是什么权力?”
沐耘第二次提及尊卑问题,第一次用话嘲讽别人。于己身不妥,却又是合情合理的质问。
“我是他最爱……爱信任的人。当然可以决定这些小事。有何可疑吗?”
席衍心慌又心虚,像是被人戳到痛处,不小心洒落酒杯,叮当坠响,让众人误以为他大发雷霆。急忙垂头。本来还有十二个感念沐耘曾经救助家中独子,而想要打抱不平的旧仙家,眼下都规矩下来。
气氛似乎变了不少。席衍稳了稳神色,捞开帘幕,却戴着面具,徐步下阶台。
路过沐皙的身边,小声轻讽:“他是我的。你永远都别想了……至于你,你弟弟,你的家,全都得消失。”
“你休想!”
沐皙握紧拳头,嗔怒瞪他。
席衍退开几步,轻飘飘道:“来人。沐家以下犯上,藐视仙尊。殿上之人全都押入地牢,马上派人去扶风,抄家。”
“你凭什么?”
沐皙扼腕上前,腰上之剑亦是剑气隐隐。
“仙尊近日身心劳累,桐疆大小事宜,由我掌管,你说我凭什么?”
席衍慢慢后退,得意臻首。
沐耘这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有想过要给自己医书,全是算计。急火攻心,一口黑血吐出,沐茵赶紧扶住他,脸露焦急:
“耘弟!耘弟……”
“动手。全部收押。”
席衍冷冷吩咐。侍卫们进殿,跃跃欲试,却无一人动手,他们大多是当初留真训过的,多少曾经以沐耘为中心,如今情分还是有点,想要以礼相待。
席衍更是怒不可遏,他身边亲信见此,得了意思,又吩咐道:“席都统的话你们都不听,是想造反吗?这是死罪。”
闻言,众人还是上前,正欲上枷锁,身后一声呵斥。
“谁敢?”
大殿门口突来的一声喝令,让所有人都安分下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