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渡三界，众生劫

　　“无逾！”
　　涅槃洞内，苏娘咬破了手指，一股淡淡酒香飘散而出，便见她一掌拍在了无逾的额心！
　　犹如溺水喘息般，无逾倏然惊醒过来，浑身冷汗，双手紧紧地捏着，生生将自己的手心掐出了血迹来。
　　洞外已现天光，远处传来娑婆寺的晨钟，一声一声，沉稳入心。
　　苏娘和归衣两人神色都有些沉重。
　　无逾睁眼的瞬间，两人都看到了他眼中的黑气，但那黑气似有灵体一般，转瞬钻入了无逾的眼中消失不见。
　　待彻底清醒，无逾才看到站在自己床边的苏娘，微弱的晨光从她身后渡进来，却看不清阴影中她的神色。
　　“苏姐姐……”无逾唤道，却发现自己声音沙哑。
　　苏娘坐在了床畔，拿出了一方手帕，为无逾轻拭脸上的汗水，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无逾抿着有些苍白的唇，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天体贴地端了碗水过来，递到了无逾的唇边。苏娘顺手接了过去，扶着无逾，就着自己的手将那碗水给他喂了下去。
　　“我梦到魔君了。”无逾老老实实地道，却倏然抓住了苏娘的袖子，道：“苏姐姐，他在梦里，要我说出无妄将东西藏哪儿了。”
　　归衣眉头一皱，道：“这死魔头，怕是用了前尘境，否则这九华山受神佛庇佑，他哪里能这么作祟！”
　　苏娘却问道：“他要找什么？”
　　无逾抬头看了眼归衣，却见归衣突然一愣，颇有些神色不明地盯视着自己。
　　无逾摇了摇头，道：“他只追问我藏哪儿，说什么三界分泾，还说什么……上古神……”
　　苏娘拍了拍无逾的手，道：“估摸着你也没休息好，再憩一会儿，那魔君便是神通广大，也不至于片刻再次起阵入梦。小天……麻烦你帮无逾熬些清粥可好？我与你师父去一趟世了大师那儿。”
　　小天愣愣地点了点头，而归衣却一脸茫然被苏娘拉走了。
　　待出了涅槃洞，苏娘却道：“归衣，能送我去冥界么？”
　　归衣一愣，随即道：“燕藏都还没来找你，你去找他作甚？！”
　　苏娘道：“总要想些法子，否则这一世，那魔君定不会让无逾清净。”苏娘回头看了看那光秃秃的涅槃洞口，道：“若是当初没有将无逾带到归墟境……罢了，事已至此……”
　　若是无逾没有到归墟境，只是个普通的凡人，魔君子卿也不会在茫茫人海轻易找到他……若是这一世能平凡而终，一切就都能得善了。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若是，当初的阿精和小柳，又哪里能够知道他们抱回来的孩子便是无妄上仙。
　　“我不干！”归衣撇了撇嘴，道：“我不干我不干我不干！”
　　“归衣……”苏娘头疼，这归衣比原来在无妄山还要孩子气了，“魔君子卿已经通过前尘境入了梦，无逾身上的魔气被引了出来，你觉得……你当年和无妄想要藏的东西，真还能藏住么？”
　　归衣叹了口气，收起了那孩子气似的模样，却是皱着眉头看着苏娘，伸手像当初在无妄山上那样，揉了揉苏娘的鬓发。
　　“还是在无妄山的样子可爱些。”归衣没头没脑说了句。
　　苏娘拍掉了他的手，却垂头看着不远处的地面。
　　“罢了，像你说的，事已至此。”山林间旭日初升，犹如佛光普照般祥和，“去冥界之前，陪我走走吧，这九华山后山的景色，也是凡间不可多得的景。”
　　两人顺着九华山小溪往上游走，归衣的声音很好听，灵动得犹如林间的灵鸟般，对苏娘说着他本不愿向苏娘提及的事情。
　　“无妄确实藏了东西。”
　　苏娘看了眼身侧的归衣，却见他神色严肃，半丝平日的戏谑都没有。
　　“上古有神曰‘姬’，与天地众魂共生，何时有魂，何时便开始有了神姬。神姬之灵力，能聚天下魂魄，无论是生魂死魂，只要她愿意，生灭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那时候世间还很混沌，就那什么魔界的，一天天灭魂炼魄，凡人哪里经得起他们折腾。那时候妖界也跟在魔界屁股后面作乱，这天地间碎魂残魄充盈，却无法得以圆满之数重入轮回。神姬眼见着这天地乱得没了章法，就自己……散了自己灵力，将这世间划出了三界来，生生将魔界摈弃了出去，其实说白了，就像是将他们囚了起来，囚在了他们自己的地界儿。”
　　“那牢笼，就是神姬的灵力，也是她的魂力。”
　　苏娘问道：“那她，算是死了么？”
　　“死？”归衣挑眉，“上古的神，没有死这个说法。看到你眼前的树了么？”
　　溪边一棵茂盛的榕树冠盖若伞，树干上垂下的根须粗及小臂，鸟雀在榕树的树叶间跳动着，沐浴着清晨的日光。
　　“那树冠就好比囚着魔界的牢笼，万年以来经久不衰，也是神姬魂力的一部分。但它是活的，它有自己的树干和根茎，源源不断地支撑着树冠的生长。若是哪一日，树干和根茎枯萎，那么树冠也将不复存在。”
　　“所以无妄藏起来的，是好比这榕树的树干和根茎？”
　　“那是神姬的魂魄。”归衣微微笑着，看着苏娘的脸，道：“她的魂魄才能生养出这强大的魂力，铸造出能够困住那些魔的牢笼来。”
　　榕树上鸟雀嬉鸣着，扑腾着自己的翅膀，一派生机盎然。
　　苏娘皱着眉，有些疑惑地问道：“那这样说来，魔是出不来的……但是他们能出来，只是出来就会有天罚……那么，这针对魔界的天罚，又是什么？”
　　归衣默了默，道：“也是她的魂力。若是魂力不再，牢笼便也不复存在，针对魔界的天罚……也不复存在。”
　　苏娘看着那棵榕树不语，只似在思索什么。
　　此刻说出这些的归衣颇有些敏感，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娘摇了摇头，道：“只是觉得，那神姬……有些无趣罢了。”
　　归衣挑眉，“无趣？”
　　“世人估计只能看到那榕树上嬉闹的雀鸟，觉着雀鸟柔弱，给了它们幸福生活的树冠。但树下盘桓的毒蛇……那神姬，不就像是在榕树边铸造了界限，让毒蛇不得去吞噬雀鸟么。”苏娘眼神带着些微的冷漠，继续道：“但这世间，又岂会没有平衡。毒蛇亦是世间生灵，为何厚此薄彼，偏袒那雀鸟？”
　　归衣被驳得哑口无言，觉得哪儿不对，却又反驳不了。
　　苏娘回头，看着归衣，道：“要不就听之任之强者为王，要不……就应当直接屠灭这世间所有的毒蛇！关起来，呵，算个什么事儿？！”
　　“嘶……小苏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娘扯着嘴角笑笑，道：“我笑那神姬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归衣被噎得打了个嗝，撇撇嘴却不接话。
　　“言归正传，所以你和无妄将神姬的魂魄藏了起来，才能有那源源不断的魂力供养三界分泾的‘界’，所以，魔君要找到那魂魄，灭了它，才能打破那‘界’，灭了那天罚？”
　　“不是我和无妄。”归衣强调道：“是无妄。我呀……我当年还没有资格站在她身旁……也没有资格替她守着这三界。”
　　苏娘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问道：“那日魔君说，他要找的东西藏在我身上？”
　　“嘁！听他胡说！”归衣嗤笑道：“若是神姬的魂魄在你身上，你看看你……”归衣拉着苏娘转了个圈儿，道：“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里有半点神女的样子？而且你三魂三魄俱已做了无妄酒的酒引……若是神姬的魂魄做酒引……嗨呀，想都不敢想！”
　　“那为何魔君会说那话？”
　　归衣耸耸肩，道：“估计是找了这么多年，魔怔了，看谁都像神姬。”
　　苏娘对此不敢苟同，只道：“那你和无妄，为何要瞒着我？”
　　“也不是瞒着。”归衣挠了挠脖子，深吸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无妄将神姬的魂魄藏去了哪儿……应该说，不知道当年神姬散灵后，自己将自己藏到了哪儿。小苏……”归衣看着苏娘被他揉乱的鬓发，道：“我只希望你能够是四百年前无妄山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苏，却不希望你是现在这寻了无妄三百余年却还想着要为无妄山一众师兄弟报仇的苏娘。你能明白么？”
　　苏娘不敢抬头看归衣，只默然不语。
　　“罢了罢了，既然你这么想去冥界见那糟老头子，我便送你去吧。只是……你要答应我，不可离开我视线。”
　　苏娘点了点头，便见归衣凭空将那豁了口子的斧头拿了出来，向着虚空一斩，虚空中便出现了个裂口似的。
　　归衣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口述寥寥数语，便见符纸上朱砂印字逐渐浮现，而后又倏然灼烧不复存在。
　　“这是给世了和尚去的消息，让他帮忙照看着无逾和小天。”言罢便拉着苏娘，两人一齐进了那裂口。
　　片刻后，裂口合拢来，犹如从未出现过。
　　榕树下一条五彩斑斓的蛇攀援而上，寻到了巢边，一口吞掉了一个鸟蛋，却又被壮硕的雄鸟发现，以坚硬的鸟喙和利爪威慑驱赶着毒蛇。
　　远处天光已大现，骄阳高悬，林间鸟兽奔走，万物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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